作者: 王 锋
——“话剧不同于戏曲,靠玩形式、搞花样,根本 没用!”
——“话剧要靠内容,去推动社会波澜起伏地向前发展!”
——“被‘黄金甲’杀得片甲不留,这是话剧界的耻辱!”
今年是话剧百年,近日,记者(以下简称“记”)专访了这位戏剧界领军人物之一、中国剧协副主席魏明伦。他屡出惊人之语,一口韵味十足的“川普”,全无遮拦,谈话中,有心平气和的条分缕析,也有“点射”与抨击,一番“云烟”过后,浮现出了老魏对话剧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片苦心。
编剧是主将 剧本是核心
记:今年是话剧百年,话剧界曾涌现出了一些优秀的人物与作品,这表明导演的成功,但剧本功不可没,您兼任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长,能否先谈一谈剧本与戏剧的关系?
魏:话剧百年了,可以说,灵魂正是剧本。话剧跟戏曲不一样,戏曲走过了一个曲线,从元杂剧起,到晚清之前,一直是编剧主帅制,或主将制,你看,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洪昇、孔尚任等,都是编剧,作为全局的核心、灵魂和基础。晚清时,这个传统链条轰然断裂,就形成了“角儿制”,开始以演员为中心,这在当时也有巨大的进步意义。但戏曲编剧位置一落千丈,于是,从编剧幕僚制,到编剧附庸制,一直发展到编剧仆从制,不断地等而下之,始终没有形成表演艺术与戏曲文学双轨并行。
记:话剧是舶来品,倒是没有戏曲那样的突然起伏。
魏:是,话剧是从西方来的,它一开始就继承了西方的编剧中心制,从莎士比亚到易卜生、奥尼尔,再到萨特,剧本是核心,编剧是灵魂、是主将。这次纪念话剧百年,央视《艺术人生》节目,选了8个人,这是中国话剧百年的8个符号呀,其中,6个编剧、2个导演,竟然没有1个角儿,并不是说话剧界本身没有角儿,像于是之、李默然,都是顶尖的角儿,但角儿再大,也大不过编剧。戏曲界是角儿的天下,靠角儿在推动,但话剧的特点是剧作家领导潮流、剧本带动演出。
记:能不能这样理解,话剧是以“剧本为王”?
魏:可以这样讲,话剧的内容至关重要,戏曲是形式大于内容,话剧的形式必须服从于内容。在话剧里,剧作家应该处于支配地位,领导这个潮流,推动话剧向前。与戏曲偏重于娱乐性不同,话剧的切入口不是娱乐,它一开始就涌动着历史、社会、现实的种种需要,人们尤其是底层群体的诉求,表现社会矛盾,介入社会生活,还有时局、当时的现实等等,推动社会波澜起伏地向前发展。
话剧靠玩形式 根本行不通
记:你曾在一篇文章里向“川剧母亲”进言,称她“更年期到了,创造力减退,排他性增多,很难吸收新鲜血液,外貌苍凉,内耗频繁,脾气固执”,而话剧发展到现在,是否也存在这些病症?您有何建议?解决的途径又在哪里?
魏:可以说,话剧的命运,比戏曲还惨,戏曲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观众稀少,但就是再少,也还比话剧多呀!除了北京人艺等个别院团之外,话剧在全国各地寥若晨星,地市县一级基本上已经没有话剧团了,严重一点讲是全军覆没,每个省平均只有一两家话剧院团,但戏曲则远远不止一两个院团,县级甚至也有。
记:个中原因,恐怕很多,但制约话剧的究竟是什么呢?
魏:有人认为是娱乐性不够,我看主要是现实性不够。话剧的优良传统是关照现实。《黑奴吁天录》、《上海屋檐下》一直到郭沫若写《屈原》、写《虎符》、《高渐离》等,都反映了当时的现实。现在的编剧,远离生活,远离现实,不敢去碰,也许,是根本没有能力去碰。话剧在改革开放初期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辉煌,但属于回光返照,出现了《救救她》、《未来在召唤》、《报春花》等好剧。我早就说过,这个时代,早已不是戏剧包括话剧的黄金时代了,极而言之,所有的舞台艺术,日薄西山,不容乐观。
记:记得你创造过一个词,叫做“台上振兴、台下冷清”?
魏:这就要求话剧必须注重内容的社会性了,真正贴近社会现实,反映社会尤其是弱势群体的诉求,但现在看,有多少人敢呀?都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戏曲还可以玩形式,八个人唱同一段,八个包公一起出来,没内容!十个梅派、十个荀派,一招一式,起码有娱乐性,但话剧没有形式可玩了,怎么玩?朗诵,谁听呀?独白吗,一段台词,八个繁漪一起朗诵?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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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要靠内容内容 要靠直面和正视
记:你当年曾写过一篇《无刺的相声》,讽刺一位当红相声演员“枉有伶俐的口齿,善辩的技巧,可惜用于编造套话、废话、浅薄笑话、矫情大话、迎合领导之话、应酬任务之话,言不由衷则言不尽意,每年必说,每况愈下”,而话剧是否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呢?
魏:有,有,其实话剧界最大的问题也正在于此。过去,洪深、田汉、夏衍,包括曹禺,都曾经是勇士,都是“易胆大”(魏明伦剧本中人物名)!他们是无所畏惧的,顶着各种压力,接到过恐吓信,甚至面临过生命危险。可现在的话剧家们,不敢直面社会,一味评功摆好,粉饰太平。话剧靠什么?玩形式玩不转!话剧要靠内容,内容要靠直面和正视。戏剧家弱化,与戏剧本身有关,戏剧原先是个巨人,现在,戏剧尤其是话剧,已经成了弱势群体,但有些人还自我陶醉!当然,这里有个越来越重要的原因,是网络时代的冲击,年轻一代对戏剧日益疏远、淡忘,而去接受其他的娱乐方式,这一代人已经不像过去了,此所谓无可奈何!
记:你所说的“胆大”,我想,可能更多的是指解剖现实的胸襟与能力。
魏:话剧家一定要有这种胆量,忧患出杰作,愤怒出诗人啊,话剧界尤需如此!时代前进了,话剧家要多从自身找原因。
面对“侵犯”,话剧界的勇气哪里去了?!
记:前段时间,好多人都注意到了,你连续批评《满城尽带黄金甲》,称其涉嫌抄袭曹禺的《雷雨》,但同时大家也发现,你几乎是单枪匹马。
魏:提起这件事,我就来气,话剧界是一片沉默啊,装聋作哑!这是话剧界的耻辱!为什么?曹禺是这样一个标志性的人物,《雷雨》是这样一个标志性的作品,这是话剧的灵魂和象征物啊!但被“黄金甲”就这样恶狠狠地掠夺了,你们竟然还熟视无睹!
之所以出现《满城尽带黄金甲》这种公开的抄袭,并非偶然。作品上是要署名的,至于你改得好或者不好,解构不解构,发展不发展,都可以讨论,但根据《雷雨》所改编的,故事结构、人物设置那么明显,他就公然敢对《雷雨》只字不提,夺取经典之“经”,抛弃名著之“名”,这是话剧的耻辱。当时正在纪念曹禺逝世10周年,迎接话剧百年,但出了这样的事情,话剧界没有一个人反应。
他改得不好,狗尾续貂也行,但不能光是狗尾呀!貂在哪里?他改好了,即使是锦上添花,但锦到什么地方去了?对不对?但用钱就可以买断原著《雷雨》的署名权吗?话剧在纪念百年,他把你的灵魂都买了,买得片甲不留!换句话说,是杀得片甲不留!他就敢这样随意地轻贱你!只能怪你们自己不争气!当年面对权势金钱,面对那些恶势力,话剧界挺身而出,威武不屈,但现在,面对一个“黄金甲”,你们像个懦夫!公开抄袭,你们居然熟视无睹!没有一个人提这个事,没有一个人问这个事,《雷雨》是话剧的一个符号,现代戏剧文学的不动产,可悲!可恨!由此而看,话剧的前路不太明朗,因为缺乏勇士、缺乏勇气……
“这篇文章的标题,就叫话剧缺乏勇气,或者缺乏勇士”,魏明伦最后的补充,斩钉截铁。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