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长怡
林奕华的《等待香港》第二部《香港制造》最近推出。作为目前香港最活跃的文化人之一,林奕华的头衔和成就多得数不清——专栏作家、大学老师、话剧导演、电视主持,编导作品超过40部……不过,见到林奕华时,却很难将他和这堆头衔联系在一起:穿着朴素的蓝色衬衫和七分裤,留着男童一样两边分开的短头发,正在对着一盒蛋糕踌躇,不知该挑哪块吃。林奕华身上有一种“男孩”的感觉:有很多奇怪的点子,说起话来天马行空,笑起来露出两颗兔牙,困了不停地揉眼睛,不像一个40岁的男人,而像一个鬼马精灵的10岁小孩。“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年轻,”林奕华不乐意人家这么看他“我在街上走的时候,觉得自己像只拖着腿的老狗,就要走不动了。”
娱乐的背后,我们都在“单恋”
黄长怡:内地版的《等待香港》从第一部到这次的第二部,都以写香港娱乐明星为主,比如张曼玉、张国荣、沈殿霞等等。为什么把他们作为主要的题材?
林奕华:之前《等待香港》的香港版是四本,分别是《文化篇》、《女人篇》、《青春篇》、《娱乐篇》。内地版选出来的都是与娱乐工业有关的。
我想,内地对香港最美好的印象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那时候刚改革开放,内地看香港就像香港看好莱坞一样,提供给内地人很多华丽的想象,也有一种“偷偷谈恋爱”的感觉,既有距离感,又有一种“偷听靡靡之音”的“犯罪的快感”,再加上内地人在当时因为历史造成的身份地位的落差,所以那时候的香港给内地人造成了一种主观的认知,变成“想象香港”。娱乐这个东西,在我看来都是“欲望”,娱乐的背后其实都是大家很想成为、很想得到,但在有限的时间、空间、资源内无法得到的东西。所以好像我们永远都在单恋,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等待的经验,你陶醉在等待之中。“等待香港”也就有“想象香港”的意思。
黄长怡:你书中批评了很多香港人的价值观,比如崇尚不劳而获,拍电影只为票房,等等。
林奕华:很多人看完《功夫》、《少林足球》之后,都说,我好感动!我问:你感动什么?是因为他在片里赢了、赚了大钱,所以你感动是吗?他们就说,哦,原来我感动的是这个。少林功夫的发扬,就是片尾泊车的时候,用少林功夫把车推进车位?我觉得这是把崇高的武术与精神,用在一个最务实的层面,这是什么理想?这是实用而已。绝大部分时候,我们看到我们想看的东西,我们就说这个东西是好东西,很少反过来问“我们为什么要看到这个东西”,“这个东西为什么会被我们看见”。我觉得很多人并没有学会看东西,大部分人不追求意义,只追求成果。如果我们的文化都是这样的话,那很快这种文化就会被消灭,因为大家只会短视地观察,短期地投资,但不会深入地去“种”一些什么。
黄长怡:说到底就是“功利”,是吗?
林奕华:对,香港的“功利”,背后是“不安全感”,就好像一个主妇,一直觉得她老公出轨,常怀疑他在外面已经包了二奶,她一定要帮自己打算,任何事情都不能看太远。香港人就是这样,永远只想着自己的那一块。香港的焦虑感非常强,除了不安全感带来的焦虑,还因为它是个光鲜亮丽的地方,常常有一种焦虑是,别人成功了,你马上会觉得自己比他差很多。
黄长怡:这种焦虑是坏事吗?
林奕华: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还是想问,它是怎么来的。这是发展中国家、发展中城市必须要有的一个过程,实质上它是消费时代通过将压力施加于每个人身上,使市场经济更发达。每个人都在焦虑,他们就会买东西,就有人赚钱。这不是放诸任何时代而皆准的,是带有这个时代的时代性的。问题是我们不会去反思,我们为什么在这个时代,做这样的人。我们只是被动地接受,乖乖地消费,乖乖地赚钱,努力地上班,但到最后,还是觉得非常累。香港比内地早发展,现在内地一线城市,北京、上海、深圳、广州,都在步香港的后路。[NextPage]
香港是座很没安全感的城市
黄长怡:感觉你对香港的批评很多?
林奕华:我并不觉得我特别挑剔,于我而言香港最不好的就是,香港是一座很没安全感的城市,当你有才华,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就会被打压。
黄长怡:你被打压过吗?
林奕华:我没有直接被打压,没有给他们机会来打压我。因为我没有长时间进入“体制”内,比如杂志社。同时我也不觉得我很受赏识,比如说为什么内地很多家报纸会找我写专栏,在香港只有《明报》,但最近也停掉了。
黄长怡:所以你觉得你在香港还蛮边缘的?
林奕华:我很孤独。找我写专栏、帮我出书的都是内地的,我的戏在内地受欢迎程度也高。其实我在香港演戏也不会觉得孤独,但在写东西这块是蛮孤独的。《等待香港》出来,内地的书评远远超过我在香港见过的。香港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这本书相关的评论。
黄长怡:你觉得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娱乐比现在好?
林奕华:也没有,你现在再看当年的邵氏电影会觉得还蛮可怕的。这要分开来说,电视文化是70年代好,明星文化是60年代比较好,因为那时还没那么多狗仔队、小报来“强暴”这些明星,比如逼李亚鹏打人。这样的手法和把戏看多了会觉得很难过,狗仔队会这样做,心底那么歹毒,是因为他们觉得读者心地也是那么歹毒的。当然美国也有狗仔队,但是那些新闻是社会底层的人看的,香港看这些的是从中产阶级开始的;当我们的中产阶级、受过教育的人群喜欢看这些东西并且觉得无所谓、只是消遣的时候,他们没有认识到这是在认同、鼓励媒体这么做的态度。所以,似乎整个社会都认为,刘德华没有一早公布婚讯,是要认错的。
黄长怡:其实你自己是六十年代末生人,但书里的感觉看起来似乎你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
林奕华:当你在三岁或是四岁开始接触到这些文化,到八岁或是九岁已经有很多经验,到你十二岁你可倒回去看你还没出生时的事情,你就可以接上。兴趣就是这样。
黄长怡:所以你一直对娱乐圈很有兴趣,从小就八卦?(笑)
林奕华:对对。但是八卦其实不像字面那样简单。八卦首先跟人有关,人没有兴趣不可能八卦;第二,对人没有兴趣,但是会对人的情感有兴趣。所以我从对八卦的兴趣发展到戏剧的兴趣,再往前走就是对人在这种紧张状态下的生存感兴趣。
我一直是很“边缘”的人
黄长怡:做先锋戏剧是比较小众、难以带来物质利益的道路。你没有对物质层面的追求吗?
林奕华:就像你讲的,我在香港的角色一直是比较边缘的,我几乎没有在任何一家机构长时间工作,一直都是独立的,也没有跟“进念二十面体”一直白头到老。我是那种能走几步就走几步的人,很感动的是我现在还在做。做这样的事情最重要是它带给我很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比如像这套书《等待香港》,我从来没想过我可以在内地出版,是出版社这边主动联系我的。
黄长怡:所以你是不做计划的人?
林奕华:对,我的人生也许就注定了跟大部分人的不一样。我当然希望我做的东西是有用的,但我不敢指望它是有影响的,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处,我只是希望我做出来的东西有人觉得好看、好玩、有启发。我没有家累,所以物质方面欠缺一些也没有大问题。我现在不会说我很穷,虽然我没有车、没有房。但我也没有安全感。我连保险也没有买,因为我怕现在好好的,万一买了保险会突然生病怎么办?
黄长怡:你会介意票房吗?想取悦观众吗?
林奕华:我非常喜欢娱乐大家,从小就被大人们放到桌子上,要我唱歌就唱歌,要我跳舞就跳舞,要是长得再好些,早就去当艺人去了。(笑)
黄长怡:那你为什么不做更受大众接受的东西?
林奕华:人是矛盾的,我非常享受这种矛盾。我希望我的东西既有娱乐性又有营养。
黄长怡:你觉得你兼顾到了吗?[NextPage]
林奕华:这不是我说了算,我尽量去兼顾。我觉得思考很重要,所以我现在做很多东西比如《男人与女人之战争与和平》,真的很头痛———因为它要是没有营养的话,很容易做,但我不希望做一个没营养的东西,而要对大部分人有营养的话就很难了。
“主旋律”是很浪漫的艺术
黄长怡:你是著名的“同志导演”,还发明了“同志”这个词,它是怎么来的?
林奕华:那是1989年,我去了欧洲,看到别人做的电影节那么有意思,也看了很多很好看的同志电影,我是很受鼓舞。我想到要在香港组织一个节目,可以放很多这类题材的电影,但是我不希望它叫“同性恋电影节”或是什么的。当时我想起孙中山先生有句话还蛮好的———“同志仍需努力”。所以我提议叫做“同志电影节”。
黄长怡:你不知道当时“同志”在内地的意思?
林奕华:才不是,我对内地文化非常熟悉。我从小是一个很内地的小孩,很热爱内地电影。当时好喜欢谢芳,觉得《青春之歌》非常好看,也喜欢水华的电影,还有,从《阮玲玉》到红色电影,《烈火中永生》、《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兵张嘎》、《龙须沟》,我可以一直数下去。这些电影对我来讲很有感情,我觉得很浪漫。
黄长怡:是吗?可是我们多数人觉得很多主旋律电影是比较模式化。
林奕华:这个还是有文化落差的。你们看到主旋律、“高大全”,但对我来说,生活在香港这么一个讲求实际的社会,这些电影让我看到的是慷慨就义,是浪漫主义。这是要分开来看的。我也会注意到那些艺术家是处理表演的细节的。但我的同龄人和我一样喜欢这种电影的人几乎没有,我大概是个另类的人。
黄长怡:你在戏剧上有什么追求?
林奕华:我希望我可以在一个理想的工作环境来创作,让别人也觉得按照这个模式来工作是比较理想化的,也可以来分享这个模式。希望我们不是只是有先锋和传统这样的戏剧种类,应该有一种新的、跟随时代发展的戏剧,是现代人看了觉得是贴近他们语境、生活的戏剧。同时我不希望它被归类成是小剧场或是先锋、前卫戏剧,我希望它可以在大剧场去做。因为我觉得人的想象力并不只是那些进入小剧场的人才可以拥有。最后我希望大家都可以拥有很健康、健全的戏剧工业制度。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