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邵聪
白纸坊太狮(资料图)
采访者:邵聪
受访者:王建文
白纸坊太狮传人
王建文:1965年生,北京宣武人,师从白纸坊太狮第六代传人刘德海,1984年开始正式学习舞狮。2009年,王建文被评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白纸坊太狮”代表性传承人。
今年十月,一出名为《白纸坊太狮》的话剧在保利剧院上演,讲述了北京广安门内白纸坊太狮传承人丁世昌和一群舞狮人立志要将这项“非遗”带进北京奥运会的故事。尽管这是一部主旋律的戏,情节也被“移花接木”,但却浓缩了白纸坊太狮几代人的精华。“太狮”第七代传人王建文和杨敬伟说:“无论是老一辈还是小字辈,都能在戏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白纸坊太狮老会自清同治五年重整算起,至今已有140多年的历史。那些舞太狮的师傅,清末民国时是造纸作坊的工人、庙里的武僧,解放后又悉数成了印钞厂的一线工人。伴随时代的变迁,当年摆放蓝黄狮头、祭拜蔡伦祖师庙的位置上,建起了一座夜总会,一百年前为造纸打下的众多水井也被平整的马路、高楼所覆盖。只有这些狮子,还延续至今。
逢周日上午,王建文、杨敬伟都会带着厂里的年轻人来到白纸坊街的鑫融剧院内练习舞狮。这哥俩从上世纪80年代初“搭帮”,至今已合作近三十个年头。谈起太狮的传承,两人感慨颇多,“很多徒弟教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达到我们原来预想的程度。”目前的窘境是:印钞厂里只能招到“大龄学徒”、体育大学虽然培养了好苗子,但“学艺和传承是两码事”,终归做不了他们眼里耐得住寂寞的“守望者”。
黑狮的出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记者:以你的了解,白纸坊太狮起源是怎样的?
王建文:“白纸坊太狮老会”是乾隆五年(1740年)成立的,其间断断续续,到了同治九年(1870年),白纸坊的两位大户——火药局局长陈子鹤和李庭朴共同出面,重整狮子会,更名为“广安门内白纸坊永寿长春太狮胜会”。陈子鹤是四品官员,他就仿造紫禁城太和殿门前的石狮子给白纸坊的狮头定了模样:大奔头、窝窝眼、血盆大口、翻鼻孔。除此之外,狮脖子上还挂有七个铜铃铛,代表“喜、怒、哀、思、悲、恐、惊”的情绪。
记者:什么是“太狮”?
王建文:北京的狮子舞有“太狮”、“少狮”两种,单人扮演的小狮子为“少狮”,有一人演狮头、一人演狮尾的大狮子称“太狮”。我们白纸坊的舞狮只有“太狮”,没有“少狮”。
记者:更名后的“永寿长春”四个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王建文:当时,陈子鹤专门聘请了舞狮艺人刘五做教头。此人以做筛子为业,所以绰号“筛子刘五”。“永”是指刘五家住的永安路:“寿”指北京万寿寺,“长春”即长椿寺,除教头刘五外,这两所寺庙的两位武僧也来传授过舞狮技艺。“永寿长春”四个字实际代表了白纸坊太狮的第一代传人,到我师父刘德海已经是第六代,我跟杨敬伟是第七代。
记者:以前,老北京逢年过节都有很多花会,白纸坊太狮老会应该也走会吧?
王建文:白纸坊太狮老会是老北京太狮十三档皇会之一,解放前要去“三山”、“五顶”进香走会。(“三山”、“五顶”是旧时花会献艺的主要场所。)逢年过节还要去北京隆福寺、护国寺等庙中走会。在庙会上,我们白纸坊太狮负责守门,所有花会的会长来了,要先参白纸坊的狮子才能进庙烧香。这就是为什么白纸坊的舞狮只有“太狮”,没有“少狮”。只有太狮才能在庙会执门,当此重任。
记者:白纸坊太狮老会以前有会堂吗?
王建文:没有专门的会堂,但白纸坊以前是造纸作坊,为了供奉蔡伦盖了一座祖师庙,一黄一蓝两只太狮就放在庙里。每年农历三月十七蔡伦生日时,白纸坊太狮老会照例要到庙中祭祀表演。
记者:原来只有黄蓝两狮,那现在的黑狮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王建文:黑狮是到我师父刘德海这一代才出现的。传统的白纸坊太狮叫“黄毛识字蓝毛吼”,老祖宗定下的样式,谁也不敢擅自改动。黑狮子的出现应该算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1958年,人民大会堂成立,毛主席、朱老总、刘(少奇)主席和周总理“四巨头”要看一台工人自己的节目。参与演出的都是首钢、北京印钞厂这些国有大企业的文艺宣传队。舞狮队需要订制一只新的蓝狮子,狮毛需要用白的牦牛毛染成天蓝色,可那个时候买不到能染色的色料。原来的北京剧装厂就出主意:“我们这里有点人头发,给你们弄点黑头发绑成片儿做个狮子得了。”我师父他们说,那哪行啊?蓝狮子用黑毛,不好看啊。人家说:“你们到舞台上用蓝光一照,蓝乎乎的也行。”无奈之下,就用人头发做了一只黑狮子。
那个时候我师父练得很棒,舞起来沉稳伶俐,四位领导人看了很高兴,说:这个黑狮太好看了。演出结束后,印钞厂的舞狮师傅不能走,拉到中南海怀仁堂还得再来一遍。黑狮子因此得以保留下来。
记者:除了颜色上的变化,样式上有没有变动呢?
王建文:样式上也做了改良,但比1958年汇演要稍早几年。听师父说,五十年代初,有个世界社会主义国家青年节,联欢活动编排了狮子打擂台。传统的白纸坊太狮很长,一丈三尺,不便于舞耍,头也重达七十多斤。那次打擂就输给了河北徐水的狮子,回来后我师父说,咱们得改。于是仿效河北的狮型,将狮头和狮囊分开,狮囊缩短,狮头也变小变轻了。把我们自己的技术动作用到短囊上更便于舞耍,也更漂亮了。
记者:民国时期,舞狮队有多少人?
王建文:大概有三四十号人。因为那个时候狮子只有两只,一黄一蓝,谁要是练不好就根本摸不着狮子。一般都是参与练的人多,真正上场的人极少,也就4个人。1949年以后又添了几只,那是后来的事。[NextPage]
师从刘德海,三年后才让叫师父
记者:能否说下你师父刘德海的情况?
王建文:我师父是1927年7月18日生人。他打小也是耳濡目染,逢年过节就看舞狮。他父母去世得早,所以丁秉恒、丁秉亮两位老先生既是他的师父,又是他的干爹。丁家是纸作坊,师父作为童工在人家里干干活,练武术,没事就拿着红绳练狮子。新中国成立以后,白纸坊的造纸逐渐萎缩,我师父和他那一代白纸坊太狮老会的成员就都进了北京印钞厂当工人。那时候人不富裕,舞狮队也就一点一点地萎缩了。到了1953年,厂子组织文艺宣传队,合唱队、舞蹈队都有了。工会一看太狮老会的人都在厂里,印钞厂的品牌多好啊,自然而然地就把舞狮队扶持了起来,二十多人的规模,狮子也从原来的两只增加到五只。
记者:舞狮队以文艺宣传的形式得以延续下来?
王建文:可以这么说。从造纸坊到印钞厂,生存环境在变,但舞狮的传统并没变。
记者:听说“文革”期间舞狮被迫暂停了。
王建文:这些都是网上胡说的。我是1965年生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还在看印钞厂的舞狮表演。为什么我印象特别深刻?黑狮子一亮相,我立马被吓哭了。“文革”期间,印钞厂有一支宣传队,舞狮在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这跟黑狮子的受欢迎不无关系。
记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舞狮的?
王建文:我跟杨敬伟是1984年一块儿学的,搭成帮、结成队,我练狮头他练尾。我1982年进厂,在学舞狮前,因为年轻又好动,跟着老头(即刘德海)学了一年多的通背拳。但当我头一天去舞狮队报到,老爷子却说:“上舞狮队别管我叫师父啊,还叫刘师傅。”厂里面职工都那么叫。为什么得装成不认识?我那时才十九岁,老爷子心里犯嘀咕,这孩子行不行啊?能不能坚持下去?过了三年,他看我确实下工夫,而且有所成就了,才说:“跟别人说是我徒弟吧。”这样我才敢把“刘”字去掉,改叫师父。按照老规矩,在老爷子面前磕三个头,你不五体投地师傅怎么教你啊!
记者:狮头狮尾的分工有什么讲究?感觉杨老师的身材更壮实,你为什么不舞狮头?
杨敬伟:看上去确实狮头比狮尾要重,但实际上狮尾的负重是头、尾的总和。假设耍狮头的人一百三十斤的体重,加上狮头重十四五斤,狮尾得拽着狮头的腰使劲,一瞬间的用力就得负重一百四五十斤。所以在人选上,狮头要轻巧,狮尾要壮实。我恰好是练举重出身。我是1958年生人,十三、四岁在北京什刹海体校,跟李连杰他们在一块儿。十七岁当兵走,在八一举重队也呆过。所以头、腰和胳膊,三条成一线爆发,正好跟舞狮子特别吻合。老爷子特别喜欢我,把我收作干儿子,就是因为看上我这点伶俐劲儿。
王建文:老爷子那时候主要是表扬他,“爷们儿,记着印钞厂二十年出不了你这一个狮子尾”。
记者:学习舞狮难吗?
王建文:舞狮结合了弹跳力、协调性、柔韧性、爆发力和耐力。悟性也不能缺,举手投足笨了吧叽就不让你练了。基本功像蹲马步、耗腿、拽头,还有跳桌子,蛙跳每天都得练。
我们在三十五周年国庆时全脱产集训了三个月。基本功练扎实了,白纸坊太狮的十三个套路很快就能领会。狮子走起来看着很轻巧,但舞狮的人从头到脚都拿着劲呢。特别是亮相的那一下儿,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是硬的,脚趾使劲在抓地,但还不能让人看出僵硬来。
练了十年,才穿上黑狮子囊
记者:太狮是两人一起舞,配合的默契难练吗?
王建文:要把两股劲儿“拴”成一只狮子,要有长时间的默契,用我们的行话说就是会不会“听劲儿”,你一举手投足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
杨敬伟:这也是因人而异。现在很多徒弟教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达到我们原来预想的程度。七分巧三分力,你说我没有力气吗?我有,一下子可以给你举起来摔到地上,但是“听劲儿”不会,就算你(狮头)给了“范儿”也不理会,等到“范儿”完了才给你拽过来。比如狮子上条案,狮头要往上蹦,他可能先往下垂一下腰,但他知道借你的爆发力,狮尾只要轻轻往上一托就有了。但是有人恰恰是晚了那么零点零几秒,我起来了,腰上没劲我就上不去。这种技术的东西很难用文字表述,不是这行的人也看不出来。
记者: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师的?
王建文:练个两三年其实就算出师了。但凡是白纸坊一个练太狮的人,都往黑狮子身上奔,能穿上黑狮子囊,这才算到了一定的份上。我俩练了十年,直到四十五周年国庆,才从师哥手里接过黑狮子。你不练出点威猛伶俐之相、威武之态,不让你动黑的,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记者:在印钞厂里做舞狮队的成员应该是很有荣誉感的事吧?
王建文:这一点是很明确的。因为舞狮队的荣誉感是在日常工作和生活当中得不到的,而且这个工作比较艰苦。八十年代从市政府安排的演出到花会,老有活动,一训练就抽出十天八天。一说晚上礼堂有演出,就都问“有没有耍狮子的?”要是知道有,大院里孩子就全来了。直到现在,我们看着台下的小崽子长大了,他们有了孩子,一说有狮子,还是抱着来看,这是一辈传一辈自然形成的,白纸坊的人特有的童年记忆。
记者:九十年代后舞狮队是什么状况?
王建文:九十年代中后期就已经有点走下坡路了,虽然队里还有二三十人,但基本属于半停滞状态。经济繁荣了,大家都在奔钱,加上社会需求少了,那个时候大的政治活动的确挺少的。值得一提的是,1997年在广东番禺举行的第一届全国龙狮锦标赛,工会领导觉得不能这么沉寂下去,就又拾掇起来。当年我们举夺得了北方狮子组冠军,并获得“北狮王”的称号。之后中国龙狮协会制定的全国舞狮动作、套路、名称标准,其中很多也都是依据“白纸坊太狮”的技术动作。
记者:南北狮王同台竞技,你觉得南、北狮的差异在哪?
王建文:主要是文化底蕴的不同。北狮走的是形,一看就是一只狮子,南狮是以意传神。“采青”、“高台饮水”、“狮子吐球”、“踩梅花桩”,他们这些套路在我们看来不是特别能理解。白纸坊的太狮一定要威猛、伶俐。
记者:同是北狮,白纸坊太狮与徐水舞狮、山西天塔狮舞有何不同?
王建文:最大区别是,白纸坊的太狮基本只做“行香走会”,人拿舞狮当玩偶,我拿舞狮当神灵。我们老话说就是“撂地上”,我是“戳杆”的,不是以此为生、出去献艺收钱的杂耍活。所以狮子神态上凶猛凌厉,而非谄媚献媚。
杨敬伟:你看各大政府门口都放一对狮子,那就是白纸坊太狮,执门用的。我有一个战友,他是临汾的天塔狮舞,他们把长条板凳横插竖插,码了十八层高,让狮子爬到顶尖上去。你说狮子有那么玩的吗?但是他敢上,别说狮形像不像了,人脑袋都得露出来,都能看到谁耍的。他们怎么玩是他们的事,你敞开了玩,我也管不着。[NextPage]
传承人一定要是舞狮的守望者
记者:2000年之后还经常参加南北狮王争霸赛吗?
王建文:没有。说实话,现在的徒弟们体能上都达不到。印钞厂现在改公司制了,财力、配套俱乐部、师资力量都相当不错,我们恰恰着急的是人的问题。进厂的年轻职工都是大学毕业,二十四五才来,还没站稳脚呢,再荒废两年,您还练什么啊?这是养小不养老的东西,老了就练不动了。练舞狮的黄金年龄应该是十六七岁就开练,力量已经长全了,好的话能用个十年八年的。
记者:除了参加由政府推动的大型演出或比赛外,近二十年来,外界的老百姓有机会接触到咱们狮队吗?
王建文:从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逢年过节还经常参加北京庙会。但在往后一直到现在,这十几年基本跟民间断了联系。第一是1997年后厂里缩编定员,即便外面有活动,舞狮队也抽不出人;再有就是舞狮队归印钞厂管,国企里面走程序很费劲,别人也请不动白纸坊太狮。
记者:传承主要是在厂里?有没有想过对外拓展?
王建文:主要是在厂里,也想过对外拓展。2001年,我也去北京体育大学讲过4年课。虽然那时候还没有非遗的概念,但我想这东西别在我手里折了,得想法儿扬出去。非常明确,指定在武术系里选苗子。因为舞狮在农运会、大运会都立了项,我教的这些大学生百分之八十都教舞狮去了,也有做裁判长和副裁判长的。
记者:但这些都是学生,不是徒弟。
王建文:没错。他们只跟了我四年,真正的徒弟是跟着师父磨出来的。尤其是精气神各个方面都符合了才能作为传承人,不是传承技艺这么简单。你真的热爱吗?你会像我一样一根筋地、一辈子不离不弃从事舞狮吗?传承一定要找一个坚守者,严格来说是舞狮的守望者,你要能坐得住。
记者:厂里有没有想过招聘时,为白纸坊太狮专门引进特殊人才,打破学历的门槛?
王建文:根本不可能。我们曾提出过希望把舞狮人员放在一个集中的部门,专项培养。但你是辅助岗位,拿的钱肯定少,即便集中了,钱也是个问题,这就是市场经济。我们要是培养二三十个人肯定能培养出来,但你能给人家什么名分?
记者:但如果真的推向市场,比如河北沧州的刘吉舞狮,挣钱了自然留得住人才。
王建文:这是很好的途径,但在这个圈里,你就不能提这方面的事,改革开放那么多年了,但还是比较保守。安全第一,任务第二,市场不用你考虑。谁弄的节目?活没完成还干这个?责任是你的吧?不是某个人的问题,就是这么一个体制。
记者:就事论事,白纸坊舞狮得力于印钞厂的大力支持才得以延续至今,但劣势也在于此。
王建文:某些情况下劣势是大于优势。
杨敬伟:我不是埋怨厂方,我现在就是练狮子的,就是教狮子的,我就要考虑这个问题,但是人家不是这么考虑的。
狮舞
狮舞又称“狮子舞”、“狮灯”、“舞狮”、“舞狮子”,多在年节和喜庆活动中表演。现存狮舞分为南狮、北狮两大类,南狮具有较多的武功高难技巧,神态矫健凶猛;北狮娇憨可爱,多以嬉戏玩耍为表演内容;根据狮子假型制作材料和扎制方法的不同,各地的狮舞种类繁多,异彩纷呈。
“白纸坊太狮”具有鲜明的中国民间“北派”舞狮的特点,以凶猛粗犷,形神兼备为其风格,是北京地区著名的民间花会之一。自清同治五年白纸坊太狮老会重整起,历史脉络清晰,传承有序……2008年“白纸坊太狮”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
源流
“白纸坊太狮老会”成会于清乾隆五年(1740年),其后几经兴衰,于清同治九年(1870年),经由白纸坊地区两大户:李庭朴、陈子鹤共同出面,重整太狮老会,名称为“广安门里白纸坊永寿长春太狮胜会”,李、陈二人先后出任会头。
清光绪末年,清政府推行新政,在白纸坊创办了我国第一家官办新式印钞企业——度支部印刷局(即北京印钞厂的前身)。工人中习武之风甚盛,他们特别继承了当地传统走会中的“白纸坊太狮老会”活动,把这种民间狮子舞的表演作为一种娱乐健身形式,这种民间组织形式和表演技艺的传承,一直保留到今天。
但凡是白纸坊一个练太狮的人,都往黑狮子身上奔,能穿上黑狮子囊,这才算到了一定的份上。
你不练出点威猛伶俐之相、威武之态,不让你动黑的,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编辑:闫伟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