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刘雅麟
被访者:鲁敏
受访者简介
鲁敏,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已出版《六人晚餐》、《九种忧伤》、《墙上的父亲》、《取景器》、《惹尘埃》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郁达夫奖、《中国作家》奖、中国小说双年奖等,作品被译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阿拉伯文等。最新作品集《荷尔蒙夜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于2017年1月出版。
长篇小说《六人晚餐》改编成同名电影,在刚刚结束的第11届巴黎中国电影节上,不仅斩获了评委会大奖,男主角窦骁还摘得最佳男演员奖。
刘雅麟:你的短篇小说集《荷尔蒙夜谈》即将出版,这个系列在你的创作生 涯中有怎样的位置和作用?
我的短篇写作,像口味或色调一样,有些变化。二十多岁时,我写过古典气息浓郁的乌托邦乡土,那很像是我少年经验的第一桶金,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也是童贞式的热切寄托。我很怀念那个阶段,像怀念死去的部分的我,但这怀念并不伤感。这是一条必经之途,是对成长期的断乳与挖掘。
稍后我写了“暗疾系列”,这一主题带点自我的切肤之痛,也是我对人性对人间的一个阶段性理解——听起来用的词有点大,换个简单粗暴的说法:我的理解,生而为人,必有暗疾,反之则不成立。这个主题我写了数年,出了一本合集《九种忧伤》,里头有寂寞的养鸽者,有机械养生的绝望主妇,有缺乏安全感而动手杀了儿子的父亲,有对海量印刷品感到绝望的老人家……这个系列对社会因素的勾连和谴责,可能稍有点过火,还有残存的“中心思想论”在作怪。
然后就到了新近这个荷尔蒙主题。相对于“暗疾系列”是多年经验的积累,“荷尔蒙系列”培育与生成期很短,不知打哪里突然就冒出来了。本书里的《三人二足》、《拥抱》、《徐记鸭往事》、《万有引力》等主要篇目都在《收获》、《人民文学》等杂志发表过,小说里的世俗元素很多,有贩毒,有恋足,有混混儿与老大,有自杀与他杀等等。从我个人的写作进程来看,这个系列有一个小进步:我终于扔掉了“批判性”与“中心思想”的执念。我把焦点与余光,统统都集中在人性身上。
刘雅麟:你在这部小说集里,想通过“荷尔蒙”来表达些什么?
这里所讲的荷尔蒙,或力比多,或肾上腺素,是为了追求某种貌似科学又带点耸动的效果,其实我所要说的,只是身体的力量与本能。
很年轻的时候,我对构成一个人的几个方面,曾有个一本正经的排序,降序:精神、智性、天赋、情感、肉体。那时候肉体是用来垫底的,觉得肉体是可以受苦的、可控制和可践踏的。排在前面的那几样东西,则都是要好好追求、保护和声张的,因为正是它们,在改变、推动并决定着人类以及个体的命运……
一年年过着,上述这一方阵的排序在不断发生着变化,真像是有着“所谓人生跑道”那样一个东西似的,我总会眼睁睁地看到,学问情谊天赋信仰,常会在具体的情境中遭遇困难,气喘吁吁地相互妨碍、纷自沦落,最终恰恰是肉体,以一种野蛮到近乎天真的姿态,笔直地撞向红线,拿下最终的赛局——大人物、小人物、男人物、女人物,或许都是以肉身为介质,为渡桥,从个体走向他人,从群族走向代际。
写作这一批作品时,我对肉体的暴动有种特别热衷的欢呼,并放大了这种暴动对命运、对生死、对个人史的力量。当然,这也是另一种偏见与局限。但很多时候,艺术的成立,就是一个偏颇与摇晃的过程。这个系列最偏颇的特征,就是反情感、反理智、反深刻。我想以这样的方式,对身体的60万亿细胞表达迟到的尊重与重视。
刘雅麟:你曾说过:“我的寄托则只有一个:对‘人’的好奇与贪婪……写作 就是对人性的探测与抚摸。”什么 样的人性问题最能激发你创作的 欲望?
这个“好奇与贪婪”的瞬间,发生在我工作的第八个年头,1998年。我当时站在一个三十层的写字楼里,从办公室向外俯瞰,可以看到正下方各种各样的人,看到他们的头顶:官员、小贩、警察、司机、送水工、餐馆侍者、幼稚园老师等等,无一例外,他们全都方向坚定、匆匆忙忙,像奔流不息的水一样冲洗、腐蚀着整个城市。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我自己,我的头顶、人们的头顶,像在大海中那样起起伏伏,某种激越的情绪突袭心头,如惊涛拍岸。
——因为我知道,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表象。所有那些人,并不真像我所看到的那样。不,在目光所及之外,每个人都有一团影子那样黑乎乎的秘密,有着被镣铐所深锁的内心。可能就是那些深渊般的秘密内心,一下击中了我。像是积蓄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我迫切地想要贴近和占有他们的哀戚与慈悲。这就需要一个合法的工具。比如,一台高倍的、夸张的乃至有些癫狂的望远镜,给我以无限刺探的自由和权利。或者,一根细长的绳子,我可以顺着它,垂坠到人性的最深处。而当时我所能想到的工具,就是:小说。
是的,正是这个平淡到平庸的黄昏,小说,如闪电来袭、如惊雷响起,我找到了走出窄门、通往外部的途径。坐到电脑前,打出了我作为写作者的第一行字。
时至今日,我已经写了一百多万字,就像一百多万根箭,在对岸站立成了茂密的文字森林。它们千变万化、或荣或枯,但核心只有一个:人与人性。诸多的人性中,我倾向于幽暗与残酷的部分。幽暗是非常有层次的,是带有幽默感与超越性的。
刘雅麟:在开始写作之前,你当过营业员、小干事、企宣、记者、秘书,这 些工作经历对你的文学创作产 生了哪些重要影响?
每一份职业都有微妙的影响。除了素材来源这种显而易见的影响:在邮局工作十五年,我会写到邮差、地图、火车押运员、查收死信的人等等。但更多的影响我想是性格和格局上的。
多年一线的手工劳动,使我对繁琐和枯燥的生活,有一种莫名的持久的敬意,这也成为我笔下大部分主人公的底色。再比如,由于企业那种固有的精进与向上的文化,十几年的从业,使得我从来做不到真正的散漫自由与天马行空,我会不自觉地服从效率与规矩。再比如,我当过八年秘书,性格中有谨慎、多虑的一面,对环境的合作度比较高。后面这两种影响,对写作而言,并不算什么好事。
刘雅麟:你作品中“父亲”的形象似乎始终是缺席的,为什么这样设定父 亲的形象?
不必讳言,这跟个体经验有关。由于家庭原因,我与父亲关系很差,这也较大地影响到我对婚姻、对忠诚、对男女事、对亲情等的看法。小时候我是简单地憎恨他,但憎恨的时间不长,他去世很早,44岁,我没掉一滴泪。由于基本不生活在一起,我与父亲所有的对话大约都写不满一张纸。直至成年后,直至成为一个写作者,我才真正理解、接纳甚至不排除有点欣赏父亲和他所做过的一切。但父亲于我而言,仍然只是一个陌生者。
我从多个角度写过“父亲”,有评论者认为,这是我心灵问题,也是写作问题。我写过非虚构的回忆,更多是在若干的虚构作品里,反复书写不存在、不在场的父亲,包括最近刚刚完稿的长篇里,父亲仍然是其中一个引擎式的阴影。当时我曾经想把这个动力角色设计成母亲,但发现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我把父性作为一个穷极追索的母题,并不是对具体一个父亲的渴望,而是对父性的一种悬空指认,这种指认是无血亲的,抽象的,更像是一种储备式的精神源泉——归根结底,大概是我在智性上自给自足的程度不够,故而对父性有种文学意味的寄托。
刘雅麟:喜欢与什么样人交朋友?
由于自小的教育不是特别好,我有智力与学问崇拜症,倾向于交往这样的人吧。
刘雅麟:你有典型的星座特征吗?
我写过一篇小说,《当我们谈起星座》,其实是怀着哀伤与搞笑的态度写的——人们对他人的了解,常常是始于星座亦止于星座。我像大部分人一样,对星座并无研究,但仍会煞有介事地对熟人朋友进行分析观照……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悲哀的社交把戏,所有那些描述与分享中,我听到的都是孤独,以及孤独的层层回响。
顺便报告,我是天蝎座,人们所说的关于这个星座的诸种特点里,我承认我挺记仇的,但更为记恩。我常以此来要挟朋友们:哈哈千万不要得罪我,千万要对我好一点儿。
刘雅麟:你能不能谈一谈你的阅读史?对书籍的选择各有什么侧重?
我的阅读比较混乱、不成体系。我喜欢谷崎润一郎、太宰治、斯特林堡、三岛由纪夫、普拉斯那一路数的东西。他们是一个巨大的联盟,对“疾病”“变态”“变形”的正当性,以酷烈和自戗的方式来进行着伟大的辩护和伸张。
我喜欢粗糙的文风。这个粗糙不是不讲究,是未加工的粗麻,四散的土坷垃与石头块,类似的那种质感吧。同样是女作家,我喜欢安妮·普鲁,她的《船讯》,多好,多野气,多结实。爱丽斯·门罗我就没那么喜欢,女性化中产化的发达触角……我自己也写不出粗犷强硬的东西,这大概是出于缺啥爱啥的心态。
偶尔喜欢装大尾巴狼,读一些偏理性的东西。我喜欢过福柯。他对疯癫、疾病、神经质有着华丽的见解,引申到社会隔绝、阶层压迫、教育误区、文明进程的戕害、平权与特权的诡变等,很有意思。还喜欢西蒙娜·薇依,她有不同版本的传记,但都写得影影绰绰,她在世界上最确切的遗产就是她的哲思。《重负与神恩》是床头书,看得特别慢,看了后面忘了前面,心甘情愿地再次复习,再次遗忘。薇依很奇怪,她有种清泠泠、几乎是拒绝般的态度,像风中传来的交谈。列维-斯特劳斯的《忧郁的热带》读起来也是兴致勃勃,我对田野调查、人种起源、部落形态之类的书总是无条件着迷,如果不是做作家,我一定争取去追随人类学家,哪怕做他们的打字员。
对,还有幽默感,这特别要紧,有时候它是显示作家才华的一个隐形指针。这种幽默需要发乎本真、发乎哀伤乃至愤怒。冯内古特有这股子劲儿,《五号屠场》我看了三遍。奈保尔的小说也总是有着绝望感的幽默。或者说,幽默本来就是绝望者的最后一道护身符,奈保尔在这方面术有专攻。铺陈如泻、狂放无忌的拉什迪当然也会让人发笑,可是他的幽默里没有哀伤,他是进攻型选手。
刘雅麟:你写作时会有焦虑感或者压迫感吗?一般如何处理?
蛮多的。焦虑感差不多贯穿我所有的写作,像深不见底的大湖。明亮和得意的比例只是偶尔可见,如跃出水面的鱼儿。我的排解法宝是《生活大爆炸》,跟了多少年了,我简直就与那里面的几个活宝相依为命,每周看他们闹腾一下,会放松很多。实在比较痛苦的话,我会出去跑步,但现在空气太差了。我还会修剪家里的花,最过分的一次,我曾经把家里所有的吊兰、近十盆吊兰的垂挂枝条全都剪掉。还不够,又跑出去理了个发,然后把焦虑感转移到难看的发型上了。这有点丢人。但我不惧怕焦虑。这是这个职业的必备品与必需品,是马背上的鞍,它让我不会跑得太过轻浮。
刘雅麟:理想的一天会怎样度过?
我喜欢平静乃至平庸的生活。生活的时空越是单调,精神因子的活跃程度会越高、越不羁。
因此我希望是这样:饱睡一场,起得很迟。三餐朴素但好吃,最好不要我来做饭,哈哈最好也不是外卖。上午我会用来写东西,上半天的头脑是生机勃勃的,用来做我重视的事情。下午的话,最“理想的”就是希望在附近,能有树林或灌木或湖面,能够远远地走上一大圈,能碰到各种狗狗与它们的主人们,我会与狗狗玩一会儿,并听它们的主人用抱怨的口气疼爱它们。到天色将晚,最好来一场如注暴雨,有雷有闪电,窗棂吱吱作响,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极端天气特别适合在一灯之下,看书、看电影。我希望看到一部好片子,并短暂地感动,滴洒几粒奢侈的泪。然后在满意的疲劳中打着瞌睡爬上洁净的床。
刘雅麟:你喜欢的电影?
我的电影口味比较土气,因为我是戏剧化原教旨主义,对反情节反高潮的电影比较无感。《黑暗中的舞者》,因为它伟大的悲惨与残缺。比·约克的表演太好。这是拉斯·冯·提尔的作品,这位导演从来不会让人失望,他的《女性瘾者》,许多观影者会有生理性不适。我不,完全接受和认同。刷了三遍。如果讲导演的话,我还喜欢西班牙的阿莫多瓦,他的作品十分旖旎,充满畸态、犯罪、反人伦。我几乎看过他的每一部作品。
对了,有一部传记片《花落花开》我也一直念念不忘,法国画家塞拉芬娜的一生,从中可以窥看艺术在现实中的乖张生命力。
我还喜欢一些封闭空间的电影。波兰斯基的《杀戮》,哈罗德·品特编剧的《足迹》,韩片《恐怖直播》等,这是纯粹出于技术主义的喜欢。
刘雅麟:你在写作方面的野心与抱负?未来三至五年的创作规划?
我有野心,并且会穷尽一生去追逐这个野心。但我迷信地认为,不说出来最好,也或者说,这是一个抽象的野心,难以诉诸笔墨与谈话。
未来三五年,事实上跟过去的三五年,不会有大的变化:写短篇,写中篇,写长篇。总是这样的,仿佛很乏味很单调似的。创作不好规划,它不会像房子那样,预先画好图纸、买好材料。或者,本来想盖个城堡,最后成了个马厩——可是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未知性、不可把握性。
刘雅麟:你怎么看自己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会担心改编过程中小说 中的某些东西被消解掉吗?电影预计何时公映?
因为一直没看到电影,因此对改编效果,还处于无解、无知的状态。觉得几位演员选得还是蛮合适的。除了男主窦骁,女主张钧甯外,女配邬君梅、男配吴刚等都很接近我原来小说的人物。电影三月份上线。老实讲,还是有点“怕”看到电影的,不大好想象,那六个笔下的人物,突然站到眼前开口讲话,从虚构变成了实在。
(实习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