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歌舞,被誉为“中华战舞”或“中华街舞”。冠以“中华”的定语,“英歌”就从一个地域专属、特征鲜明的民俗传统,成为代表中华文化中某一类型民间艺术的大IP。从“英歌舞”到舞剧《英歌》,广州歌舞剧院以敏锐的创作感知,将“英歌”这个或许为很多人所关注的题材“据为己有”。然而,选材容易成品难,有鲜明舞蹈特征的英歌,如何在一部舞剧当中戏剧化地呈现,艺术总监史前进、总编导钱鑫与王思思等主创,突破了以往类似题材创作的惯性思维,跳出舒适区,在创作带来的痛苦中“破茧”,实现了舞剧创作的时代创新。
儿子、父亲和母亲,是舞剧《英歌》中的三位主要人物。春节,阖家团圆的时刻,母亲照例将一碗牛肉丸,盛放在餐桌旁一个空座前,那是儿子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位置。自幼父爱缺席的委屈,终于让儿子爆发,与母亲发生激烈争执。悲伤的母亲拿出当年父亲留下的英歌槌以及远从南洋寄来的几封“侨批”。回忆的闸门逐渐打开,儿子渐渐明白了父亲当年离家的大义选择,也终于放下了心中对父亲的怨怼……整个故事简单易懂,这正是舞剧创作所需要的。当然,简单的故事如何通过舞蹈艺术实现丰富的表达,考验的是编导对题材内涵、叙事方式、舞蹈语汇的综合掌控。
舞剧《英歌》是广州歌舞剧院关于广东传统文化的三部曲中的第三部,此前两部是由同一主创团队创作的颇受好评的舞剧《醒·狮》与《龙·舟》。然而,与前两部采取现实叙事的创作思路截然不同,《英歌》为心理叙事,将戏剧主场交给儿子的心理时空,并充分发挥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力,让儿子不仅了解了父亲当年为何离家,以及离家后做了什么,同时,让儿子置身于其中,“成为”父亲经历的一部分。虚实间,在儿子的心理世界中,父子间没有了时空的隔膜,儿子对父亲的误解逐渐化解,曾经受伤的心也得以疗愈。作品让戏剧在人物的心理时空中发生,极大地拓宽了戏剧表现的路径,同时,“英歌”的本体也能最大程度地进入具体的戏剧行为中,不再局限于现实的真实,并将所有的不可能变为可能。
象征和暗喻,是本剧戏剧叙述的重要手法。木雕是广东潮汕建筑当中最重要的特征元素,木雕的人物形象往往和传说中的神明、英雄有关。剧中有一段专门的木雕舞,以矩形门框作为表演空间和支点,身着土金色调服装的“木雕”们,倚门悬梁姿态各异、造型逼真、动静相宜。儿子与父亲在这些“木雕”间逡巡穿梭,以舞“对话”,父亲似乎在给儿子述说着什么。这段可以看作是由儿子脑补出来的与父亲在一起的亲子时光,表现了儿子对于童年时期缺失的父爱的渴望;而通过父与子对古老木雕的欣赏,似乎又在告诉我们,中华五千年的文化传统就是如此代代相传下来的。
承载木雕的门框拆分开来是三组。当父亲与妊娠中的妻子告别时,三组门框在舞台上斜向分别侧立,夫妻二人在其间穿梭,暗示红尘世界三重门的几多坎坷。乐池也可以升降,升起时,带来的是战无不胜的勇士,如“天兵天将”突然下凡;降落时,带走的是祸害人间的邪恶,如涤瑕荡垢般毫不留情。剧中的“英歌槌”则被编导赋予了原本功用之外的更多寓意,比如不止一次出现人物将英歌槌用双手握住举过头顶、仿佛敬香膜拜的姿态,或可理解为对先辈英雄及文化传统的致敬。
母亲房间的镜子里时常会出现父亲的身影。这面镜子是专属于母亲的时光机,她能在其中看到曾经的幸福与离别的悲伤、经年的思念。几段和镜子有关的舞编得也极有特点,特别是通过特殊手段处理过的镜面,让父亲恍惚的身影时常出现在镜子和母亲的眼中,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凄怆而悲凉。特别是那场主视觉为圆圈的笸箩舞中,笸箩的反面也是镜子,所谓“破镜重圆”,这面圆镜又成为母亲期盼团圆的心理投射。战斗场景则都由全副武装的“英歌”队伍完成。这些当然是儿子的想象。那些英姿威武的战士,腰插护背旗,头顶雁翅翎,加之整齐划一、错落有致、刚毅律动的舞蹈,足以立刻调动观者情绪,令人血脉偾张。扮演邪恶势力的白衣人,是编导从英歌舞本身祛祟避邪功能生发出的联想,是“英歌”对立面具象化的呈现。他们一水儿的白色装扮,其阴鸷的舞蹈语汇,不仅调剂了整部剧的视觉色彩,同时也极大丰富了作品的戏剧情绪。剧中出现的铁枝木偶,同样是潮汕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典型,剧中的人、偶共舞,也可以看成是儿子在心理时空当中的梦境,亦即“梦中之梦”,在木偶表演、人物舞蹈的同时,通过光影的有机运用,更加延展了观众视域。那只活泼、善良、温柔的蓝色麒麟,显然是儿子与父亲得以神交的重要媒介,在富有神性的麒麟引领之下,儿子一步步接近曾经的真相,而那只惟妙惟肖、活灵活现、萌态十足且让人忍不住想要上前与之亲近的麒麟,是由两位青年演员联合饰演,整场演出中,他们为艺术甘愿隐身,可钦可敬。
舞剧的本质是以舞蹈演绎戏剧,钱鑫与王思思的创作突出的优点,也正在于他们充分尊重和把握了这一本质。事实上,在二人合作的所有舞剧作品中,舞蹈与戏剧的融合、平衡都做得不错,而在舞剧《英歌》中,他们则抵达了极富当代审美融合表达的新高度。
首先,“英歌”作为主导戏剧情节发展、人物情感进阶的核心驱动力,由外而内、由想象到现实,传统英歌的文化意蕴得到了全面、深刻的挖掘与表现,最终,经过编导的“存故纳新”、精心编排,呈现在舞台上的“英歌”,既凸显了民间英歌刚劲拙朴、热烈张扬的特征,又将传统戏曲、民族舞蹈、现代舞蹈的表演程式有机地、戏剧化地融入,带给观众以视觉冲击力,实现了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又能“反哺”生活的目的。
其次,该剧的舞蹈编排和表现立于根本又不拘一格。独舞、双人舞、三人舞、群舞等均是为戏而舞、与戏相融,却又不失独立呈现的可能。核心在于,处处皆是富有动感和舞蹈技艺的舞之表演,而非场面或生活动作的静态造型。全体演员的表现都令人称道,几位主演的技艺、技能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展示。
第三,该剧的音乐表现也令人耳目一新。以英歌为题材的音乐创作并未囿于纯民族化的表达,而是将民族的、交响的、现代的音乐表现方式交相融汇。特别是人声的融入,女声无词吟唱表现的是夫妻思念的情愫;以潮汕语演唱的极富律动和节奏的说唱,深刻强化着以英歌为代表的中华民族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精神品格。简洁、有效、开合自如且处处有传统文化内涵的舞美,融氛围感、色彩性于一体的灯光,以及精致典雅又不失传统质朴的服装造型等,都成为准确表达戏剧情境与内涵的重要依托。
舞剧《英歌》既富有神秘、雅致的意蕴,同时又不乏烟火人间的趣味与浪漫。舞台艺术是传统文化得以传承光大的重要平台,然而,如何传承,如何光大,并不是将现实生活照搬于舞台那么简单。该剧的艺术成就,在于找到了一条将传统民俗文化与当代审美融合的路径,并在突破、创新中取得了成功,在中国当代舞剧的历史上留下了极富价值的一笔。
(作者系上海歌剧院艺术创作部主任、《歌剧》杂志执行主编)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