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18日,北京,一个灰白的早晨,雾霾尚未完全消散。刚刚结束中秋假日,恢复上班第一天,路路堵车,让人心里也难免添堵,可是,当我见到诗人王以培,听他朗诵了几句诗歌,心立刻就静下来,并豁然开朗:“双手合十,就合拢四方安静;/黑黑的脸,刚游出黑夜的鱼。/双手合十,身后红墙/就如一袭袈裟,披在你身上,/心也空,风也静。”
这就是王以培的诗,无论在何处,他一开口,时间就慢下来,时空就展开。这里是北京北面一个相对偏远的大玻璃房,里面回响着轻轻的音乐,绿色植物在秋天里仍慢慢生长,上面也隐约沾着“敦煌繁露”——大约是王以培常在这里写作的缘故……
采访者:记者
被访者:王以培
一
记者:近年来,经我之手,您就出版了长篇小说《烟村》、童话《布谷鸟》《小猫菜花》,还有翻译作品《兰波作品全集》。现在,您又在创作诗歌系列《敦煌繁露》,请您先介绍一下,这个系列都包含哪些作品,而这些作品之间的联系又是什么?一句话:您如何在短时间内,获得如此丰沛的灵感的呢?
王以培:佛经中有一种说法,叫“一种七收”,说在弥勒之世,农夫耕种一次,可以收获七次。我理解自己的创作也是如此。您看,这首诗是我刚写的,收录在将要出版的诗集《藏经洞》里,从没发表过——
一种七收
我只种了一,种了一个我
一个会飞会落、白翅红血的我
我知道自己前世是一只鹤
行于沙洲,止于林木
自从腿骨被做成骨笛
我的前世,就飞到你们之中
——不信你听:一种七收
空室回音回荡着长夜酝酿的诗歌
心血沁出的梅花在土中找到画眉鸟
栖息的枝头,树枝从碑文中生出
不生不灭,不开不落
只在文字的流动中,汲取冰魂玉魄
不好意思,我还沉浸在诗歌创作中,就先用诗歌回答您。通常,人们只看见“七”,也就是“收获”;其实诗歌的根本,是前面那个“一”字。我这“一种”就花了数十年,走了数十万公里,而这“一种”也是“种一”。简言之,就是找到自身的血脉,认清你属于她、她也属于你的那个“惟一”。
有了这个“一”,作品自然生长;尽管题材、内容各异,都源自同一根基。
记者:那具体说来,这个“一”是什么?
王以培:对我来说,这个“一”有时是长江——我在长江边走了十几年,终于有一天夜里,站在船头,船过瞿塘峡,满天星斗,我忽然发现原来长江正是一个弯弯曲曲的大写的“一”,一如睡莲的花茎,上面结满星星的莲子。而如今,我已暂别长江,回到我的敦煌,感觉自己的生命,就是“敦煌繁露”中的一滴。
记者:怎么会是这样,您如何解释这样的变化?
王以培:有两种或两百种解释。如果按照“通灵者”的话说,万物有灵,你对世界的理解,不在物,在心。你心通长江,长江就注入你的血脉。而今,我的心又回到敦煌,敦煌石窟里的石人就冲我微笑,壁上飞天也不鼓而乐,发出鹤鸣鸟鸣……按佛性说,这就是“恍惚变幻,分身散体,或存或亡。能大能小,能圆能方……”昨日长江,今日敦煌;长江也会注入荒漠石窟,敦煌石窟也可高悬两岸青山上。其实,这两种或两百种说法都是一种,都是“一”,都是人心,都在人的觉悟与灵性。
二
记者:那么,您去过敦煌吗?敦煌对您意味着什么,它和长江又是什么关系?
王以培:敦煌和长江,对我来说都是我们民族灵魂的居所,也是文化的伤心地。敦煌藏经洞,被外来殖民者大肆盗窃、掠夺、损毁;而长江三峡,则毁在我们自己手里。故园在此遭受劫掠,我们作为这个民族的后裔不能坐视不管;良知告诉我:你总得做些什么,不仅要用语言,更要用行动、用心。于是我去了三峡,一去16年,记录淹没区濒临失传的文化历史,以及老人的回忆。口述历史在我看来,是极其珍贵的,但前提是需要大量“样本”,才能保证其真实性与可靠性。而敦煌对我来说也很神奇,我说远了,都忘了回答你的问题:敦煌我去过,回想起来,旅途充满了神迹。
我跟您说三件事:本来,我还写在《敦煌繁露》后记中的,后来删去了——诗歌还是应当更含蓄,蕴含更多未知因素吧,不要把读者的想象力和思维空间都填满了。但今天既然有机会,我不如和盘托出——
1990年6月初,我独自去了敦煌。当时,莫高窟还没什么人,一些洞窟就那么敞开着,可以随意出入。我避开导游,独自进洞观看,并随手把木门关上,在暗中与壁画共处一室。就在我关上木门的一刹那,产生了一种神奇的体验:画中人仿佛随风而动,不鼓而乐,在空中载歌载舞……这份体验,至今刻骨铭心。而在日后的创作中,我时常凝神屏息,回到当时的情境之中。
记者:回得去吗?
王以培:回得去。常回去,进去就出不来了——我现在感觉我们说话的房间,就像一个玻璃石窟。有诗为证:“我从透明的玻璃罩里/把往事往生透露给你/我的黑玻璃,在世人眼中/只是石墙岩壁/我头戴三珠宝冠/两鬓暗藏的燕尾/……只因敦煌繁露/长空常明”。
记者:那么第二件事呢?
王以培:1990年6月,我又独自走上鸣沙山,在金沙夕阳里陶醉了,可不知不觉迷了路,险些渴死在大沙漠——我不知道晚风轻吹,也会让沙山的形状与天色瞬间改变,等到太阳落山,所有参照物都消失了,我一步一回头,生怕迷路还是迷路了,沙漠中,真的是特别容易迷路……我就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夜色苍茫,漫天星斗。我明显意识到了生命危险,离渴死不远了,真的,因为没有固定参照物,我很可能还在原地转圈,再怎么走也没用。而就在绝望之际,沙漠尽头,出现一座废弃的古塔,像是不知什么年代的一尊佛塔,我看见了,就朝那个方向走,这样走下去才有希望……就这样,我冲着那尊佛塔径直走去,一直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远,我终于见到一片灯火,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有人在那里居住,我得救了。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尊佛塔忽然间从我心头亮起来。一灯燃千灯,我就这样开始诗歌创作,一发而不可收拾……
第一部诗集《荒凉石窟·醉舟》,按照《诗经》的篇幅写了305篇,以为可以了,还是觉得没写完;后来又写了《敦煌繁露》《立体几何》,托作家出版社的福,这两部诗集居然奇迹般地出版了,之后我还是觉得没写完;人生旅途还在继续,敦煌石窟就一直跟着我走——我坐在飞机上,机舱就是石窟;我坐在船舱里,船舱就是石窟,船头江水,仿佛沙漠。我是个教书的,从前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个船夫站在船头,脚蹬石头手扒沙,为儿为女为冤家。如今再进教室,常感觉自己误入敦煌石窟。石窟无处不在,敦煌已将我笼罩在她的辉煌中,我暗自感动,并虔心听写,为石人和飞天服务,为佛与祖先服务——他们时常在发出细微的声音,我只有用心听写。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妙法莲花”,就像我在诗中说:
妙法莲花,莲花妙法,只在清晨,
万籁俱静时,从墙上现身,壁中现身;
我深知有什么隐藏于我的斗室之内,
我怀疑我的住所本身,
已是敦煌一隅,或石窟穹顶。
“敦煌繁露”系列中的所有诗歌,几乎都是一触即发、一气呵成的,完成之后也很少改动。我感觉,诗歌创作如有神助,就像神灵附体,或是你听见神灵召唤、祝福时,用心听写下来,这就是诗歌。
这是我的听写理论。其实也不是什么理论,实践出真知。比如不久前,在从上海去多伦多的飞机上,我翻阅着敦煌画册,下面是大海,眼前的石窟壁画和窗外的云海连成一片,发出回声,我就写了《经书云海》,收在将要出版的诗集《藏经洞》中。
这些都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思想之外的文字。我的确是从壁画中听写来的。我对敦煌研究院的所有画家、所有研究人员充满敬意,正是看着他们编订的画册、撰写的文字,我才慢慢回忆、放大并充实完善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敦煌记忆”;但是在我这里,每一尊石窟里的每一尊佛,连同他们的每一缕微笑和心思,每一幅壁画所呈现的梵天净土、飞天、金翅鸟,包括菩萨和九色鹿的心情,都是不确定的。因为不确定,所以包含未来、未知,也开启了崭新的创作空间——时间在这里是折叠或交织在一起的,空间也远超三维四维,比如:
我指着你就定下来
你再想想我们在哪儿见过?
想不起来了
好像是在初唐
三更天的马车
从宫殿到敦煌
是啊是啊,我们的初吻
不慎遗落在马车上
记者:很奇妙,时空都被打破了,也许这就是您所追求的“立体几何”?
王以培:是的,在“敦煌繁露”系列作品中,诗集《立体几何》是我所偏爱的。“立体”就是“立体主义”的立体,我从毕加索和夏加尔等立体画派的画作中直接获取灵感,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几何”在汉语诗歌中,自然让人想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这个系列,“敦煌繁露”也是立体的、超越时空的。
还是1990年6月初,我在从敦煌回北京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位敦煌女画家,穿着一身灰,灰布衣,灰布裤子,一双黑布鞋,我跟她坐在同一截硬座车厢,而且面对面,她的眼睛清澈不见底。认识她之后,她给我写过一些珍贵的书信,还来北京看我,但后来这个人忽然消失了,我至今不知是为什么,也不知此人的真实身份。她给了我深刻的启迪,影响了我一生。在《敦煌繁露》系列作品中,她好比良夜清霜,也是“繁露”的重要来源。尽管她日后忽然消失,但我至今对她充满敬意,充满思念与感激。
三
记者:看来您和敦煌的确缘分不浅。我听说除了“听写”,您还有一套独特的“翻译”理论。
王以培:是的,也不是理论,还是实践,是创作实践。这也是从翻译兰波得来的体会。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当时就在想,兰波我都翻译了,还有什么不能译的?这样一想,我就开始“译”敦煌壁画;而日后在海上旅行,又开始“迻译”毕加索、夏加尔、米罗的画……
说是“翻译”或“迻译”,其实与前面说的“听写”并不矛盾,实为一体:通灵者早已实现“通感”,即看见声音,听见颜色,身心及各感官全然畅通,“听说读写译”浑然一体。
文学本来是个人的事。在创作上,我相信从来是个人的力量大于集体的。因为一个人只有在孤独绝望中,在悲伤苦难中,才能真正遇见祖先与神灵;与他们相通,并转达他们的心声。在我看来,这就是诗歌与文学。我承认,在当今时代,我是孤身一人,可在大千世界里,我有很多朋友,比如长江三峡每一座沉入江边的古镇,每一块岩石——鲤鱼石、青蛙石都是我的朋友,墓中的老人也是我的朋友。敦煌石窟中,历朝历代的石人,壁画中的飞天、菩萨都是我的朋友。我每天和他们在一起,孤也不独,独亦不孤,却总是思如泉涌。我很珍惜目前的状态,这是一种常态,一种修来的福。
记者:您的“敦煌繁露”中“繁露”二字怎么解,是不是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化来的?
王以培:是的。《春秋繁露》是汉代大儒董仲舒的杰作,他要传承的是儒家学说,认为自己的点滴思想只是“春秋繁露”。而在此,既然我的串串小诗都是敦煌所赐予,所以就叫《敦煌繁露》,献给祖先和孩子,也献给尊敬的读者。
最后,再献上几首诗吧,选自《敦煌繁露》中的《古经卷》:
(1)
被风吹落的叶子,古经卷中的一页,
上面的牛还在耕地,其中的战士
还在出征远行,征衣在大漠飘扬,
如远远消失的旌旗。枯叶从古卷中坠落,
风沙迷住我的眼睛,却让我看清了远古,
悲苦中的极乐世界!
(2)
马匹从枯叶间散去,众人还聚在秋天里。
战马嘶鸣,只因日蚀片刻,世界斗转星移——
墓碑生出嫩枝,石头结成石榴,
殷红的玛瑙从暗中开裂,
从前珍藏的黑暗黑夜颗颗都是殷红的籽粒。
(3)
宋国夫人把宋国搁在马背上,晚唐留在晚霞中,
独自出行,领着幻影的商旅,身后的丝绸
飘到前面,披在身上。驼铃埋进沙漠中,
你用心挖掘,就牵出一头骆驼。
(4)
洪水经过的地方,埋没了牛的足迹,
一行古文,一行诗句,在田里无法找寻。
只有鸿鹄飞过时,发现自己的身影;
翻耕泥土,下面藏着一个孩子的心情。
(5)
有时候,元素也会飞,当原因生出翅膀和原理;
有时候,鹤鸣也安静,当它们落在一座亭子上,
望穿秋水。而此刻,各种元素原因织成一对漩涡,
一双在黑夜里沉沦而后睁开的眼睛。
(6)
不必询问,我没什么秘密,
只是将心里的苦楚酿成蜜。
不必询问,我没什么秘密,
只是双手合十,将莲心合于掌心。
没什么秘密,只是在石窟长夜,
觅得沃土金水,重塑苦难人生。
(7)
泥土在石窟里编织花环,
花朵在头顶四面盛开,
开遍每一道裂缝,每一个季节,
每一世人生。只因心存小小的善念,
我辈便拥有无量欢喜,永久欢欣。
敦煌飞天(第三百一十八窟)
(实习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