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福莹
杨炼
采访者:李福莹
受访者:杨炼
用E-mail联系上杨炼先生的时候,他正准备出发去瑞士。他说:“我要在冰川上朗诵诗歌。”杨炼朗诵诗歌的地点常常这样神奇——比如在意大利卡普里岛Macerata音乐节的舞台之上,在澳大利亚阿德莱德艺术节的“露天大棚”里……他带着中文诗歌,行走世界。
我们互加了微信,杨炼对照我的采访提纲,逐条用语音回复。对着手机说了一个多小时,他自嘲,这是行为艺术吗?采访结束,回听自己的声音,他笑了:“我一认真,声音就像机器。”的确,曾听过杨炼现场朗诵诗歌的人都知道,当与诗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最真实的杨炼。
最初,我们所知道的杨炼是一位朦胧诗人,那首著名的《大雁塔》至今常有人提起。杨炼曾与北岛、食指、顾城、舒婷、芒克等诗人,为《今天》杂志打下深刻的烙印。上世纪80年代末,杨炼离开中国,开始了他的世界性写作生涯,足迹遍及欧、美、澳洲各个角落。
当杨炼在世界不断的“出发”与“返回”时,在国内的我们常常能读到他的新诗,比如《同心圆》,比如《大海停止之处》,比如《叙事诗》。2014年,杨炼的又一部新诗集《饕餮之问》在大陆出版。本次专访,正是因新诗集而起。
朦胧诗只是非常肤浅的起点
记者:给我们介绍一下新诗集《饕餮之问》好吗?
杨炼:《饕餮之问》是我最新出版的一部新作集,包括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精选的过去的组诗,其中贯穿了我对诗歌“智力的空间”意识。第二部分是过去两年间,我所写的最新短诗和最新组诗,总题为《饕餮之问》。第三部分是我翻译的世界各国诗人的诗歌。
对于我这一代诗人,写作30多年之后,拿出一部有一定厚度的创作总集不难,但是拿出一部新作集要难得多,而拿出一部在美学上、思想上都和过去作品拉开距离的新作集要更加困难。
《饕餮之问》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对于形式的极端精美的追求,同时在对诗歌形式极度讲究的基础上,挖掘人的精神困境的深度。饕餮包含的“贪婪、欲望”的意义,在这里被应用于“问”的这个动作,表达诗人对于精神生存的无止境追问。
记者:不知您现在身居何处,可否介绍一下近况。
杨炼:自1997年起,我和我的妻子在伦敦住了15年。2012年之后,我们住在柏林,直至现在。伦敦和柏林都是我思想和写作的基地。
简单地说,柏林和伦敦是我生活的港口,不停地让我从这儿出发,又不停地让我返回。而不管是出发和返回,都可以用我的一句诗“眺望自己出海”来概括,是在拓展内心的旅程。
记者:北岛、杨炼、食指、顾城、舒婷、江河、芒克……在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打下深刻的“朦胧诗”烙印。以至于今天,人们仍会称您为“朦胧诗代表人物”,您怎样看待这个标签?
杨炼:我并不太看重朦胧诗人这个标签。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足够多的标签,出现过,然后被忘记了,“朦胧诗”这三个字还算幸运。我们的脚曾经踩在一片荒原上,不管脚印多么幼稚,仍然带有一种先锋的作用,从而成为一个历史的标志。
但同时,我们也应该记住,朦胧诗只是一个非常肤浅的起点。如果把人生的起点误以为是终点,只能让我们人生旅程变得非常短促和可怜。我自己非常高兴,早早离开这个标签,开始了我自己的旅程。
我始终是全球意义的中文诗人
记者:20世纪80年代后期,您开始了旅居的生活。从澳大利亚到新西兰,到美国到德国再到英国,“漂泊”之于您意味着什么?
杨炼:我确实曾经周游世界,而且现在,还在周游世界。一方面,我的身体在不停的移动,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我是一动不动,因为所有这种旅行都转化为,我对内心的追问和诗歌的深度,在这个意义上,我从来没有改变位置。
我通过铸造这个一动不动诗歌之点,衔接了杜甫、屈原、但丁、奥维德,所有这些诗人的杰作和流亡命运,也都在这个诗歌之点上,不停深化它。以诗歌承载人之处境,且唯美的超越,是我们的天命。我主动选择了漂泊,这个选择,包含了出走,也包含了返回。我曾经离散于中国,但从来不曾离散于中文,我始终是一个全球意义的中文诗人。
记者:您虽然多年旅居国外,但诗歌在国内却从未“空缺”,您看重自己的诗歌在祖国的存在吗?
杨炼:我事实上很看重。我以“内在者”的身份,不停参与当下的中文创作;同时又作为中文“外在者”,从国际审视发生在中文之内的状况。在这个双重视角之下,我能保持一种清醒。
当代中国文学的最大弊端,就是人们关在国界之内,关在语言的边界之内。在一种极度喧嚣但是极度肤浅的状况中,通过团伙似的互相追捧,达到一种自我满足。但很多这种喧嚣迈出国门一寸远,就立刻显出了它们的空洞和无意义。
记者:三十多年来,您一直站在当代诗歌的前端,敲击出诗歌的种种可能性。是什么让您保持着创作的生命力?
杨炼:我很喜欢这个问题。“敲击出诗歌的种种可能性”,这个语句本身已经包含了另外一个词“不可能”。对于诗人来说,每个诗句都是“不可能”,下一个句子恰恰都要从“不可能”开始。
我的创作生命力来自于对各种层次的“不可能”的认识。我的每一部作品,必须构成一个向前深化、向前递进的阶段,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验证一次一次对不可能的认识,同时验证我一次一次从不可能开始的能量。
记者:《今天》杂志在2013年进入了100期,您如何评价过去的《今天》和现在的《今天》?
杨炼:《今天》在当代中文诗的历史上,是重要的,或者是最重要的杂志。《今天》的作者,抛弃了大而空的政治词汇,回返到土地,太阳,生命,死亡,河流,等等。《今天》之后,诗不再是和非诗进行争夺,而是诗歌和其他诗歌之间的竞争。从《今天》开始,一个当代中文诗的传统建立起来了。
我们需要一个杂志,能够呈现出当代的深度,具有突破性和挑战性。对于《今天》的今天,是否具有这样的含义,我表示存疑。当然这不关我的事情。
记者:谈谈您眼中的北岛先生可以吗?
杨炼:北岛先生已经写作很长时间了,作品出版了不少,也被翻译成不少的语言。我看一个诗人,不看他名声,也不看他写作的历史的长度,而是看他在文学里走出的旅程和距离。在这个方面,我希望看到北岛先生更有深度、更有分量的作品。
直到最近,我才听说,非常著名的《今天》杂志的名称是芒克起的。《今天》杂志最有影响力的诗歌,也是当年芒克作为诗歌编辑主持的。北岛一直作为《今天》的代言人和代表者,这只是《今天》的一个方面,北岛先生现在应该凭借自己的文学质量在世界上存在,这是我的期待。
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
记者:2012年,您荣获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2014年,获意大利著名的“卡普里国际诗歌奖”。您是否有“将汉语诗歌的独创性展现给世界”的努力?
杨炼:我当然看重“将汉语诗歌的独创性展现给世界”。中文诗人在国际上获奖,特别是获得拥有纯粹文学含义的国际奖项,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也是一件很新的事情。冷战时期,政治的观念代替了文学的观念,文学遭遇了被“简单化”的厄运。冷战结束之后,这样的“幸运”对于中国作家越来越少了。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转变。表面的、肤浅的标准越崩溃;深化的、深刻的文学的性质才被凸显。
记者:诗人与当代的关系,是不是在所有文学样式中最为密切的?诗人应该如何在当代自处或影响当代?
杨炼:艾略特曾经说过,小说可以处理虚构,诗却必须面对现实。我认为,艾略特直接抓住了要害。因为诗歌不能是任何其他的东西,它只能直接抓住诗人的内心,诗人活生生甚至血淋淋的经验。诗人不可能装饰自己,伪造一个自我。
好的诗歌,就是在给整个时代把脉,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无论哪一个诗句,只要还能感动你,它就是当下的,它也就是用你自己的语言写下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汇合到了一起。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