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魏鼎
沈昌文
采访者:魏鼎
受访者:沈昌文
上海书展期间,海豚出版社举行新书发布会,出席的作家包括陈子善、毛尖、汪涌豪、小白等。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沈昌文带来了他的新书《也无风雨也无晴》(简体版)。
蓝绒绒的布装封面上,“也无风雨也无晴”一行大字,是台湾庄因先生的墨迹,采自苏轼《定风波》;封面中央立着一个憨态可掬的“破老头”(沈昌文语)——是沈从文孙女沈帆的漫画。
沈昌文早年担任三联书店总经理兼《读书》杂志主编,是中国出版界的“大佬级人物”,俞晓群(海豚出版社社长)等大腕尊称他“沈公”;我有幸叨陪末座,聆听沈公倾谈出版故事,有如沐春风之感。
“急用先学”,为应用而读书
记者:您是一个在北京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上海”。
沈昌文:是是是,我在上海住了二十年,在北京住了六十多年。
记者:可您毕竟在上海长大,想必对解放前的上海记忆深刻。
沈昌文:对,这个成长经历对我一生的影响太大了。
记者:您曾说,人们认为上海人“滑头”,但这“滑头”多是指遇到为难的事知所趋避。您的性格更接近上海人还是更接近北京人?
沈昌文:当然还是上海对我的影响大,尽管我在北京生活了六十年。什么原因呢?这要由专家来分析,我也说不出来(笑)。我能想到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在上海的时候,这座城市的文化非常有特点,解放以后我来到北京,发现这座城市的特点正在慢慢消失。
记者:您先后在上海租界工部局所办学校接受中小学教育,在上海私立民治新闻专科学校采访系学习,上学期间还在“银楼”当学徒,基本上是半工半读。这种习惯是否延续了下来?
沈昌文:也可以这么说。我一直有自学的习惯。自学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自己努力、永不停滞。可是自学的“毛病”也是非常大的,这个“毛病”让我一辈子当不成学者,只能当个编辑。说实话,我自学的风格,也就是“文革”中批判林彪的那句话,叫做“急用先学”,我无非是为了应用而学——考虑到要用什么了,赶紧学——看起来我好像懂得很多,其实少了系统的架构。准确地说,这不是我的“特点”,而是我的“弱点”。
记者:您虽自谦,可出版界还是公认您是出版界的灵魂人物。记得您引用台湾出版家郝明义的话,把阅读比作四类食物:一为主食,一为美食,一为蔬菜水果,一为甜食。
沈昌文:我的阅读还未达到享受“美食”的境界,顶多是“疗饥”而已。我不是为了某种艺术兴趣、文艺爱好而读书,只是为“功利”而读书。当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长处和短处全在这里。我能够看到当前和未来的一些需要,于是赶紧学习、赶紧补充。到了需要的时候,我好像已经懂了,其实只是前天晚上才读的。
翻译俄文书,人生征途上大翻身
记者:您主政《读书》整整十年,一辈子干出版,可谓读书无数。您在漫长的读书生涯中,养成了什么习惯?
沈昌文:有啊。我举个例子来说,上世纪50年代我刚参加工作没多久,为什么能够“出人头地”呢?当然我之前在上海学过一些俄语,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是我还会使用俄语书。有一部书让我毕生难忘:《苏联大百科全书》。当我做了领导秘书(人民出版社社长秘书),每逢他们要讨论什么政治性、学术性很强的问题,我本来完全不懂,可是我看俄文版《苏联大百科全书》里的相关条目,里面表述任何问题都要搬出马恩列斯的教导,我记住基本观点。过几个礼拜,大家再去讨论的时候,我能听懂他们的发言。当然我从来不显摆,因为我是秘书,没有发言的资格。但是当领导需要的时候,我会提醒他:这种观点见于《马恩全集》什么地方……他们以为我读书很多,其实我是“急用先学”。
我学习外国语也是这样,我学过一本《利用特征学习外国语》,知道很多外语的特征,等到“反帝反修”的时候,人们开始去了解阿尔巴尼亚、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的情况。我不可能懂得他们的文字,不过我至少能讲出书名来,还能讲出国内谁在这个领域最有研究。在一些领导干部看来,我好像是一个外语专家,懂得五门、十门外语,其实全是“骗人”的——我没想骗人,他们也没被骗,就是一种“misunderstanding”。
记者:您早年做过学徒,还当过秘书,后来走上领导岗位,担任文化刊物的主编和出版社的总经理,您是如何转换人生角色的?
沈昌文:我身上唯一的长处,就是我在每一个机遇到来之前,都会在知识上、精神上做准备,很快就能适应角色的转变。像这样一步步走过来,很多变化都是很突然的,我自己都没想到过,我怎么忽然当上领导秘书了。开头,他们让我滚蛋,让我回上海,所谓“解除公职”。没过多久,我翻译的俄文书出版了,叫《出版物的成本核算》,我翻译书的时候很注意选题,俄语比我好的人多得很,可我翻译的书多半是俄语专家不愿翻、不会翻的,出版毕竟是很专业的事情啊。这也是我“投机”成功的一个地方。
当然,我背后还有老师的指导。当时我参加《翻译通报》的校对,里面有一些俄语专家,他们的俄语好得要命。其中有两位老师还是国民党时候《中央日报》的俄文翻译,到了解放后,只能做做一般工作,得不到重用。俄文有不懂的地方,我请他们帮忙,你说我“谋划很深”,当然也有,我想到翻译俄文书。但是我没想到此举让我在人生的征途上来了一个大翻身。人生始终包含着大量的偶然因素,可你必须做必然的准备,否则你只能和偶然的机遇失之交臂,这是我的经验。
“出卖情报”,打开“三联”局面
记者:所以说,无论是您在上海的工读生活,还是在北京当领导的秘书、担任三联书店总经理兼《读书》杂志主编,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
沈昌文:那当然喽。可是总经理还是有点不一样,当三联总经理的时候,我也有一些谋略,可是更“隐蔽”一些。在我主持出版工作的时候,很喜欢“独断专行”,通常先不透露自己的想法。因为出版业有一个特点:每当新主意出来,立刻会遭到各种非议。尤其在我们这个系统,三联书店是一个“老左派的单位”,很多人对它的动向盯得很紧。当我有一个idea的时候,我一定要用相当的努力守住它。我非常欣赏解放前的那些小出版社,所谓“皮包出版社”,所有的idea都在领导的皮包里。我当工人的时候,伺候过一些皮包公司的老板,我观察他们都是非常用心的人。我学习解放前“皮包出版社”的做法,实施我的idea的时候,我都是非常小心,只讲技术不讲理念。
而且,我今天可以跟你直说,我当领导的时候,嫉妒我的人很多。为什么?因为我有两个“欠缺”,一是我没学历,二是我并非勇士,只是一个跟随者。您不知道,只有那些在阶级斗争中“冲锋陷阵”的人才能得到提升。那我为什么能得到重用?主要是我看到,抓完了政治必然抓业务,到了抓业务的时候,那些“阶级斗争的勇士”都没用了,你跟他们讲业务,他们听不懂。这样的话,他们往往非常“关心”像我这样的人的活动,一有机会就要攻击我。所以我非常懂得保护自己,我始终用一种中性的语言、普通的语言来概括我的想法,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很完美地说出来。像我今天可以大谈跟台湾出版界的交流,当年我哪敢说啊!当年都是悄悄地、秘密地工作,用一个借口去实现,如果提什么“两岸交流”,马上就会有人说我是“特务”。那些“阶级斗争的勇士”真是厉害极了,他们不念书,一天到晚就是忙着斗倒别人。
记者:您在“文革”中不去充当“勇士”,这也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观察到一个细节:我们采访前您点了咖啡,喝咖啡的习惯是您在上海养成的吗?
沈昌文:不是,是我到了北京,跟外国人打交道以后才开始喝咖啡,我是非常西化的一个人。可是我在上海是不可能“西化”的,生活上没有这个条件。到了北京,尤其是出于工作的需要,需要跟“洋人”直接交往。我那时候一心想的是“先打进去”,“先打进去”的是美国大使馆。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故事,你大概知道罗孚这个人,他对我帮助很大,他在北京的十年间,不断和我来往,我在很多事情上请教他。我通过罗孚,跟香港的关系更加密切了,比如说我跟董桥熟了,又通过董桥,我才知道美国大使馆在香港有个出版社,叫“今日世界”,张爱玲在那里也工作过。彼时“今日世界”已经不办了,可我还是找到它的很多书,比如张爱玲的译本,都可以重印。于是我倡议三联出一套“美国文化丛书”。我悄悄跟美国大使馆取得联系,美国大使馆非常支持,还表示要资助我,我很高兴。可是一打听,不行,美国大使馆新闻处的背景其实是CIA(美国中央情报局),我怎么能拿CIA的钱呢!于是我说,“我不要资助,我只要跟你们合作。你们既然喜欢这套丛书,我把这套丛书装成“hardcover”(精装本)卖给你们。”“hardcover”其实就是平装本的书芯加一个封面,我按照美国市场价,一次卖给他们几千本,赚了不少钱(笑)。
我先“打进”美国大使馆,接着是法国、德国、日本大使馆,都很顺利,我出了很多文化丛书,在国际上打响了我们的品牌。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无论我怎么跟英国人打交道,都不能打入英国大使馆。另外,到今天我也觉得奇怪,我毕生最擅长的是俄语,却一直做不成俄罗斯大使馆的“买卖”。不管怎么样,我和外国人的交流帮助三联打开了局面,因为国内的出版分工已经固定了,我很难再有所作为,只能去争取外国的支持。特别是德法两国,我每年都去好几次,也会一点德语和法语,还是人民出版社编前部的老前辈何思源先生教我的——何思源先生1949年前当过北平市市长。
主政《读书》,赶上时代的变化
记者:读您这本《也无风雨也无晴》,改革开放以前,从1949年到1978年,我们国家的图书被禁了90%还要多。而如今面对鱼龙混杂的出版物,我们反而觉得太多太杂,以至于无从取舍了。这个对比很吊诡。
沈昌文:我的看法是,不管怎么样,现在的成绩是主要的,出版物内容极大丰富。可是,我在上海书展期间的座谈会上还跟人讲过,我们对质量的注意不够。这体现在几个方面:一个就是选题内容过于时髦,纯粹迎合市场的需要,不注意冷门,不注意潜在的、实际的需要;二是太注意出版物形式上的美观,不注意内容的严谨和完美。我举一个例子,比如我们的学术著作没有索引,这在国际上遭到了严厉批评,可是我们一直改不了。出版学术著作,要让读者使用起来方便,就必须有索引。在国外这是一个出版物的重要规格和条件。而我们现在几乎所有的书都没有索引,碰到翻译书,就把原来的索引删掉。这是一件非常可惜也非常不该的事情。
记者:请您具体谈谈什么是市场的表面需要,什么是潜在的需要?
沈昌文:所谓“迎合表面的需要”很简单,就是跟风,什么好听什么时髦,出版社就跟着做什么。可实际上,任何问题都需要深入的研究,研究背后的成因。所谓“注意潜在的需要”,一则体现为选题的独到,一则为内容的精致,一则为写法的特点,一则为出版物的工具性。现在的出版物,缺乏完美的考虑,也只有做完美的考虑,出版社才能“长命”,才能成为有身份的出版社。
下面我还要讲另外一个问题,跟上面的问题有关: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出版问题,只注意出版本身,而不注意把出版工作和社会公益事业相结合。这本来是中国出版业的一个优秀传统,也是三联书店的老前辈不断教导我的,我也努力做过不少。最简单的就是:组织座谈、组织讲演。当时于光远先生提出,《读书》杂志要组织读书小组,他认为把年轻人组织起来读书是很重要的事,可这在中国有困难,我到大学去,没有一个大学党委同意让学生自发组织读书会。怎么办呢?后来我设立“读者服务日”,正是为了化解这一困境。为什么叫“服务日”呢?我从牡丹电视机的广告中得到启发,电视机可以搞售后服务,杂志当然也可以搞,我是打着商业的招牌,做社会公益的事情。每个月25号,我在一所大学的附近办party,大家一起聊天、一起座谈。在座谈中间,出版社和读者的关系密切起来,一些新的idea也冒了出来。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是王蒙在晤谈中发表高见,说“费厄泼赖”应该实行了,我们很感兴趣,第二天找他约稿,于是这篇名作得以问世。这是进步出版业的传统,或者说是上海进步出版业的传统。
进步的出版业跟社会公益相结合,更进步的出版业跟教育相结合。大家都知道商务印书馆办学校、中华书局办学校,三联书店在香港办过“持恒函授学校”。很多三联“老人”就是从这所学校出来的。这些都说明了,出版业要跟社会公益事业、群众的需要相结合,出版家不是一个出书赚钱的人,而是一个社会活动家。这是出版业的传统。可到了现在呢?出版业变得越来越商业化、功利化,说实在我心里很不舒服。
记者:《读书》杂志从1979年创刊,到后来您担任主编,聚集了一帮国内著名的文化旗手,您是否觉得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氛围也比较好?
沈昌文: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现在大家谈论《读书》,谈论《读书》的旗帜地位,过于赞美《读书》的主持人,包括沈昌文。其实不完全这样,首先要看到整个时代的变化,单靠个人的努力,绝不会形成《读书》后来的局面。我举个例子,在我学做编辑的时候,到北京大学找朱光潜先生组稿,党委只允许我们在党委办公室讲话,不允许到他家里访问。这是1957年以前的情况。可是到了我们办《读书》的时代,情况完全不一样了,我见了很多著名的北大教授。金克木教授听到有人来组稿,激动到什么程度呢?他一口气交了五篇。十一届三中全会拉开改革开放的大幕,那些知识分子“活”过来了,为我们的刊物注入了无穷无尽的活力。很多题目不是我们想出来的,而是作者自己拟出的题目。譬如发表于《读书》第一期的文章《读书无禁区》,修改之前的题目叫《读书也要破除禁区》,为什么要破除禁区呢?这跟当时的社会思潮有关系,因为当时的科学家提出“科学要破除禁区”,于是原中宣部新闻出版局理论处处长李洪林写出《科学也要破除禁区》一文。在这个过程中,我认为我们的作用并不大,假如生活在一个不民主的时代,我们都是很窝囊的人,就是因为邓小平复出了,局面来了一个大改变,我们才“跳”出来了,所以千万别过分地赞扬我们。
沈昌文,1931年9月26日生于上海。在上海租界工部局所办的学校受中小学教育,从1945年3月至1951年3月,基本上是工读生涯。上学的同时,曾在金店、粮店习艺。1951年3月考入人民出版社(北京)工作。1951年3月至1985年12月,在人民出版社任校对员、秘书、编辑、主任、副总编辑。1986年1月至1995年12月,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兼《读书》杂志主编。1996年1月退休。退休后又发起创办《万象》杂志,继续为出版事业奔走。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