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敬文
段映虹在北京万圣书园接受晶报记者采访。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采访者:刘敬文
受访者:段映虹
跟段映虹老师聊天是特别愉快的事情,上一次聊天还是在深圳大学图书馆,已经是十年前,那一次,我们仅仅聊了小说。这一次,在北京大学旁边的万圣书园,我们聊了深圳、美食、法国人、法国文学、尤瑟纳尔。
我从前一直觉得段映虹老师不去翻译法国文学很可惜,这次她历时十年终于有了第一本文学译著《苦炼》,对于喜欢法国文学的读者来说,这是一本用心的译本。
段映虹:这也不是一个筛选的过程,就像人与人投缘,不是说我先要认识很多人,最后才决定跟你成为朋友。我念本科的时候,有一篇课文,讲的是尤瑟纳尔怎样当选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那篇课文给我的印象挺深,我隐约觉得她的个性很特别,后来接触了一些她的作品,就很喜欢。
记者:尤瑟纳尔的短篇小说,例如《东方故事集》,写得太迷人了,有时候读书读烦了,就会翻出来重读,每次都觉得很好。
段映虹:这本书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东方故事集》里,我最喜欢《源氏公子最后的爱情》这一篇。
记者:我觉得这一篇特别迷人,它里面的东方又不是纯粹的东方,它营造了一种很独特的东西,很特别的美感。
段映虹:我觉得这个短篇特别有意思,你讲这个可以引出好多好多话题。我们先说东方西方,尤瑟纳尔把这个集子命名为《东方故事集》,其实她的东方不是我们现代人所理解的东方,它是十八、十九世纪的概念,比如拜伦的东方是包括希腊的,所以它里面有发生在希腊的故事,发生在巴尔干半岛的故事;这个东方也是德拉克洛瓦的东方,其实就是西欧以西的地方,从希腊一直到远东,所以“东方”的概念是很广的。这个集子里面最后的一篇是《科内柳斯·伯格的悲哀》,主人公是荷兰画家伦勃朗的同时代人,这不属于地理上东方的范畴,但是尤瑟纳尔说她想将这篇故事与第一篇《王浮得救记》相比照,两篇都是画家的故事,这是关于《东方故事集》里“东方”的意义。
记者:尤瑟纳尔特别喜欢《源氏物语》,她对东方是不是情有独钟?
段映虹:尤瑟纳尔本人不太会去进行东方、西方的划分,因为她是一个没有界限的人。《源氏公子最后的爱情》这一篇尤其美,我想跟这个故事的背景有关系。尤瑟纳尔写这一篇是为了填补她最喜爱的小说《源氏物语》的一个空缺,我记得大概是第41回,紫式部只留下那一回的题目,叫做“云隐”,就是消失在云里的意思,紫式部写到这一回的时候,应该是源氏公子的死,而她不胜其悲,不愿意写,只留下标题,所以尤瑟纳尔就发挥她的想象力来填补这个空白。
记者:我对尤瑟纳尔的想象力太佩服了,她也抓到了日本文学的神。
段映虹:这一篇故事是尤瑟纳尔30多岁的时候写的,我每次读《东方故事集》都惊叹于她的老练,一个30多岁的作家对于文字的把握,对于情感的洞察,以及作品中所蕴含的思考,这些都是很惊人的。尤瑟纳尔完全掌握了日本文学里诸如物哀这些传统,《源氏公子最后的爱情》里面四季的轮回,季节与人心境相互的呼应,写得非常美;还有那些精妙的比喻,源氏公子老了,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他的面容像苍白的玉石;还有她描绘时间的流逝,人的记忆和情感的纠结,读起来都很有日本味,有东方的情调。当然这个短篇肯定是尤瑟纳尔的原创,她想把她的小故事,镶嵌在整个《源氏物语》的框架下,是有所本的。而《东方故事集》里其他的故事更多是想象力的发挥。
记者:大家说尤瑟纳尔是知识型的作家,她的知识储备和积累很厉害,一本薄薄的《东方故事集》,知识点太多了。
段映虹:这些年我对中国当代小说,基本没有阅读,肯定我错过了很多好的作品。但是我觉得总的说来,中国作家和西方伟大的作家比,特别像尤瑟纳尔这样的作家相比,有一个最大的欠缺,是不重视知识的积累。他们忽视知识,觉得我有一点情感,有一点想象力,玩一点文字就可以了,但是他们完全忽视了知识对于成为一个好作家的重要性,你看看那些最伟大的作家,无论是尤瑟纳尔,还是博尔赫斯,还是马尔克斯,每个人都很渊博。
记者:您讲这一点我深有体会,这些优秀的文本,我在看的时候,我觉得处处都有可以琢磨的地方,信息量特别大,不是一个情绪或者辞藻怎么样,它有所源,表达很多很复杂微妙的东西,这个是很有意思的。
段映虹:我自己觉得挺遗憾的,像尤瑟纳尔这样的作家始终只能赢得很少的读者,尤其是在中国,我觉得中国的读者特别喜欢杜拉斯,这一点是我不能理解的,大家不停地讲杜拉斯,纪念杜拉斯,但是我觉得她跟尤瑟纳尔是完全不同分量的作家。
谈翻译
很遗憾未能翻译《东方故事集》
记者:您的翻译作品很少,到现在为止只有尤瑟纳尔的《苦炼》,您很喜欢《东方故事集》,为何您不去翻译这一本?
段映虹:如果有机会翻译《东方故事集》,我愿意,但是当时我觉得一定要先把《苦炼》译完,我想我只能做好一件事,翻译《苦炼》前后花了差不多10年时间。
记者:在中国翻译界,您属于严重的低产。
段映虹:大概是吧,不过也没有关系。尤瑟纳尔一本书写了很多年,我花很多年时间去翻译也很正常吧?我做事的方式就是这样,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书,而且我觉得也是有相当难度的一本书,所以我不想很潦草地交一个草稿出来,那样对不起尤瑟纳尔,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自己。如果说我译的《苦炼》还算得上一个可靠的译本,那是因为我翻译这本书是在我读完尤瑟纳尔的所有作品之后,我差不多知道她写一句话时想说的是什么,包括她说那句话的语气,我都能把握得比较准确了。[NextPage]
《苦炼》 上海三联书店 段映虹 译 2012年4月版
《哈德良回忆录》 上海三联书店 陈筱卿 译 2011年3月版
记者:翻译里面最难的是什么?
段映虹:我翻译过的书很有限,但是每一本书遇到的困难都不一样。《苦炼》是我翻译的第一部文学作品,首先最难的还是对作品本身的理解,它里面像《深渊》这些章节有很多很深邃的哲学上的思考,还有它的知识量非常大。
记者:据说这本书写了很多年。
段映虹:《苦炼》是1968年出版的,当时尤瑟纳尔已经65岁了,她在20岁左右就开始构思创作这本书,历时45年才成书。我想要完成一个好的译本,除了克服这些理解上的难点,另一个主要的困难可能还是尽量去传达尤瑟纳尔的那种语调、语气,揣摩假如她要写中文会用怎样的语气。
记者:尤瑟纳尔的语言很考究,这就更难了。
段映虹:是的。在语义层面上,我没有见过比她自我要求更严格的作家,《苦炼》写的是发生在16世纪的事情,有些法语的词意发生了变化,比如某个词,在字典里查到的常用词意跟尤瑟纳尔的用法不一样,那是因为她在小说里使用的是这个词在17世纪之前的意义。
记者:普通法国人是怎么看尤瑟纳尔?
段映虹:我认识的法国朋友从事各种不同职业,有工程师,有政府职员,也有戏剧演员,有音乐人,但极少我们所谓的纯粹的知识分子,不是每个人都会去读尤瑟纳尔。
记者:她在法国算是特别大的文学人物吗?
段映虹:每个人都会知道她的名字,但是读过她的作品的人毕竟是少数。我在翻译的过程中,会去问普通法国人,读到这个句子的时候感觉怎样,比如是很雅,还是很古,还是很通俗,他们的回答能帮助我思考用什么样的中文来表达。就是在这个交流的过程中,我问到的每个人都会说,原来她写得这么好,原来她写得这么美,也会因此开始去读尤瑟纳尔,这点我觉得也挺好的。但是如果他们不读尤瑟纳尔,也丝毫不意味着他们的文学修养不好,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作者,普通法国人精神生活之丰富,是非常令人赞叹的。
谈巴黎
巴黎是特别耐看的城市
记者:您在巴黎学习生活了两年,您喜欢巴黎吗?
段映虹:跟一些朋友觉得巴黎浮华的印象不同,巴黎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挺朴素的。但是这个城市特别耐看,我每天经过的地方,每次路过都觉得很好看,有很多东西看,两年下来没有一条走厌的路。还有巴黎的文化生活特别丰富,一天同时有一两百部不同的电影在巴黎上演。整个城市建筑的美就更不用说了,这一点跟所有中国的城市都不一样,北京虽然也是古都,比巴黎还古老,但是北京作为一个城市已经破碎了,它的特色现在几乎只保留在紫禁城一带了。
记者:因为它整体被破坏掉了。
段映虹:我住在颐和园附近,有时候从颐和园外面经过,感觉围墙还是很美的,还有颐和园里的树,因为它是皇家园林,特别考究,同样是桃树、柳树,颐和园里的树就比别的地方更美。这些都是北京美的地方,但是这种美太局限了。
记者:当时梁思成说要把北京留下来,用保护巴黎的方式,可是那一代的中国人没办法保护,因为我们太想求新求变了。
段映虹:中国的文化传统跟法国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可是法国人对自己历史传统的珍惜是我们望尘莫及的。不要说巴黎这样的世界名城,就是法国的小城市,甚至不知名的小乡镇,当地人对自己乡土的热爱,对本地古迹遗存的珍惜,都是我们不能比的。我的法国朋友分布在法国各地,他们都会很自豪向我介绍他们的家乡,乡土的好,乡土的美,乡土的习俗,这样的依恋之情是当代中国人所缺乏的。
记者:法国人还特别爱美。
段映虹:这是我很喜欢法国的一点,我想中国古代的生活也是相当唯美的,法国人对美特别敏感,一般人会觉得法国人很会穿衣服,其实这都是一种美感的体现,它不是说要花很多时间,很刻意,花很多钱去打扮,但是法国人有一种天然的美感去搭配自己的服饰。说到底,是因为他们日常看见的城市和风物都是美的。
谈深圳
深圳的四季真美
记者:1998年您获得博士学位后,没有选择留在北大,而是选择来深圳大学,理由是什么?
段映虹:我喜欢尝试在不同的地方生活。我是1997年底完成学位,1998年初到深圳的,我在这个城市待了9年,这是我个人生活里面最美好的九年。我一直想写一篇文章,题目很直白,就叫作《我爱深圳》,我不喜欢那个时期的北京,我1996年从法国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我不认识北京了。在此之前,我在北京住了差不多10年了,可是它在我去法国的两年时间里变化如此之大,我不能再欣赏这座变得夸张和陌生的城市了。
记者:您爱深圳的理由是什么?
段映虹:我觉得深圳是市民生活非常便利的地方,它为市民考虑得非常周到,包括公园、公共交通,这些市政设施都是很好的,很人性化,这种为人考虑的感受我在生活过的中国其他城市里面体会不到。另外我觉得深圳离大自然特别近,要去爬山、去海边都很便捷,而且我喜欢美食,深圳吃的好,中国各地的美食都荟萃在深圳,而且都做得很地道。
记者:可是有人说深圳太年轻了。
段映虹:我不能说年轻是深圳特别吸引我的地方,我记得有位法国朋友曾经跟我说,他说我没法理解你,怎么可以生活在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城市?因为他们是法国人,特别是他们在巴黎居住,喜欢有历史的城市,巴黎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城市,但是我觉得深圳带给人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我不喜欢日新月异,但是我喜欢它有生命力,我感觉它是有充沛生命力的地方。
记者:也会有朋友觉得,深圳人文氛围不够浓,例如深圳就没有一家像北京万圣书园这样的书店。
段映虹:起码当时对我来说不是一个什么遗憾。那时我在北大已经待了10年,我不觉得我需要始终生活在书卷气很浓的环境里面。另外为什么我对深圳记忆那么美好,除了这个城市它带给每一个居民的好处以外,就我个人而言,那时我刚刚做完博士论文,开始工作,跟深圳大学的同事们相处很好,有朋友可以聊天,我觉得这是我个人生活里面很美好的一段时间,我在北大一直学法文,处于一个所谓的外语圈子里面。我到了深大,当时没有法文系,我在中文系工作,这对我是一种解放,我跟文史哲背景的同事交流,让我打开了视野,在差不多10年的时间里,我觉得法语世界不再是我的重心,对我个人来说这是非常大的一个收获。另外我还想说的是,别人都说深圳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四季不分明。但是我热爱深圳,我知道自己将要离开深圳的那一年里,整整一年,我用贪婪的目光看这座城市,我觉得它四季分明,每一个季节的景物都是不一样的,都说深圳没有秋天,在我离开深圳的前一个秋天,我觉得深圳的秋天天高云美,是海边才有的那种很开阔的云,太美了。
谈法国人
最钦佩法国人对人的个性的重视
记者:你当时报考北大的时候,为什么会报法语系,之前接触过法语吗?
段映虹:一点也没有。但是我挺喜欢学习语言,我小时候上的是一个重点小学,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学英文,我的英文一直到高中几乎都是可以拿满分的。我想学一门语言,就选了法文,因为法国文学我一直挺喜欢。[NextPage]
《东方故事集》 上海三联书店 郑克鲁 译 2007年12月版
记者:高中阶段喜欢法国的哪些作家?
段映虹:那个时候读得很零星,读一点莫泊桑,读一点巴尔扎克之类。我一点都不后悔自己选择学习法文,我现在在北大法语系当老师,我总是这样跟学生讲,四年以后,不管你将来用不用法语,学不学法国文学,这些都不要紧,你不会为这四年学习的东西后悔,因为法语为你们打开一个新的世界。
记者:当真正掌握一门语言,收获当然是不一样的。
段映虹:是,我觉得学法语,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法国文学,可能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法国文化里面深厚的内容,还有法国人的生活方式,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我觉得这个可能是法语给我最大的收获。当然研究法国文学是我的工作,是我的专业,我也很喜欢,但是可能法语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意义,是让我能够自如地跟法国人交流,到了法国我觉得自己不是外来人,不是异乡人,可以很自由地游走,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带给我的收获很大。
记者:我对法国的印象是由法国文学的诸位大人物、齐达内和各种新闻组成的,例如感觉法国治安并不好。
段映虹:所谓法语圈里面的人,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法国的,甚至有很多人可以说是比较不喜欢法国,他们会看到法国人性格里面的虚荣、爱教训人等等,但以我个人的经验,我与法国人的交往几乎都是愉快的。像巴黎郊区的骚乱,巴黎的治安问题的确存在,但是它不应当成为我们关注这个国家时主要去关注的问题。我更愿意强调法国文化强大的生命力,法国文化的包容与开放,这些才是法国的软实力。讲到法国人,我最喜欢他们的一点,也是我最钦佩他们的一点,可能是对人的个性发展的重视,比如看美国电视新闻,美国总统出现时往往家人一齐上阵,让人们看到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好莱坞电影也一样,非常强调家庭的价值。但是法国看不到这种现象,不是说法国人不重视家庭,而是相比之下他们也许更重视独立个体的价值,我前几天又重温了埃里克·侯麦的电影《四季故事》,它关注的是每一个个体的人,这个人的情感世界和内心追求。
谈尤瑟纳尔
很遗憾她只能赢得很少的读者
记者:为什么会选择尤瑟纳尔作为您的研究对象?
段映虹
文学博士,1998年至2007年曾经任教于深圳大学文学院,现任教于北京大学法语系。主要译著有《文艺杂谈》、《论埃及神学与哲学》、《苦炼》等,以及随笔《印度之行》,《短短一瞬间的永恒》,《初到蒙特利尔》等。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