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剑锋
采访者:石剑锋
受访者:大卫·米切尔
“大卫·米切尔精湛的技艺吸引评论家把他与托马斯·品钦、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等富有革命性的当代作家相提并论,而他本人是在耕耘着自己一片独特的田地,他吸收了来自美国作家(如保罗·奥斯特)、英国作家(如马丁·艾米斯)和日本作家(如村上春树)的营养,培育出一批具有完全独创性的根基奇特的果实。”
这是媒体评价大卫·米切尔时引用频率最多的一句话。看看他的《云图》、《幽灵代笔》、《九号梦》,他确实是位野心勃勃又才华横溢,甚至有点过分聪明的作家,而他只有40多岁。
在中国,他的《幽灵代笔》和《云图》两年前就已经出版,但还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是谁。还好由《云图》改编的电影要上映了,更重要的是它的导演是《黑客帝国》导演沃卓斯基姐弟,这对导演姐弟在中国有广泛的影迷基础。可以预见,大卫·米切尔和这部《云图》也会在中国被不断提起,但依然少有人能读完《云图》。这确实不是一本简单的小说。
传说他有口吃,但专访大卫·米切尔是愉快的经历,他会像个小孩一样一边回答问题一边把答案用肢体语言表演出来,连采访他都会很入戏,甚至自己会被自己感动得笑起来。
“沃卓斯基姐弟要改编《云图》,我高兴坏了”
记者:你的小说在英美很畅销,小说虽然几年前就开始翻译成中文,但大家慢慢开始认识你还是因为你的《云图》被沃卓斯基姐弟改编成电影,而且将在年内上映。当听到沃卓斯基姐弟要改编你这部小说的时候,我第一念头是,这是不可能的。你呢?
米切尔:下个礼拜,我将会看到最终剪辑版的《云图》,这也将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说变成电影的过程。电影很长,将近3个小时。其实当我得知沃卓斯基姐弟要改编《云图》,我高兴坏了,因为我是他们俩的超级粉丝,我太爱《黑客帝国》了。知道他们要改编我的小说,我只想着快点把小说给他们,根本不会想他们要怎么改,会付给我多少钱。
小说和被改编电影的关系就像我们面前的这个茶壶和茶杯,小说是茶壶里的茶,当它被改编成电影之后,就成了倒进茶杯里的水,它们还是茶水,只是因为容器不同成为不同形状。
记者:这是一个非常东方式的比喻。
米切尔:回到电影改编的问题,当他们要拍电影的时候,我最担心的是他们不能把小说的全貌展现出来,只会选取其中的一个片段来拍,这也是好莱坞的惯常做法。但我想,沃卓斯基姐弟找到了改编这部小说的一把钥匙,他们找到了叙述这部电影的一条逻辑线索。据我所知,目前版本的电影《云图》大概有150分钟,这是一部很长的电影,这样的容量能很好地讲述我小说中的故事。小说里有6个相互关联的故事,在电影里面,导演把它们处理得像马赛克拼图一样,我想他们改编得很好。沃卓斯基姐弟是真正的艺术家,我从不担心他们会怎么处理我的小说。
“想穷尽讲故事的方式”
记者:《云图》这个书名来自日本音乐家柳慧(Toshi Ichiyanagi)的作品,你另外一部小说《九号梦》的书名来自约翰·列侬的一首歌,而这两位音乐家都曾是小野洋子的丈夫,你到底是小野洋子的粉丝还是约翰·列侬的粉丝?
米切尔:首先我肯定是约翰·列侬的粉丝。我真还没想过为何有这样的巧合,选择小野洋子两任丈夫的音乐作品作为书名其实也没有太重要的理由,但后来发现,这两个书名与这两部小说都非常契合。
记者:你在《云图》中也尝试了多种文学形式,比如日记、书信、对话,有冒险小说,也有幻想小说,也有电影,你这是在探索讲故事方式的限度吗?
米切尔:我不是在探索讲故事的限度在哪里,只是用各种方式来讲故事,我想向读者展示,人是一种贪嗜故事的动物。小说家其实是故事的仆人,托尔金讲了那么伟大的故事,可是电影《魔戒三部曲》同样也行。
记者:在我身边的朋友中,很少有人能把这部《云图》完整看完,首先的障碍是结构,小说叙述的方式是1—2—3—4—5—6—5—4—3—2—1,结构非常复杂,你是先写完整个故事后再切开来的吗?
米切尔:我的每部小说也不是都那么复杂,不全是追求结构上的实验性。比如《绿野黑天鹅》和《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都是相对非常传统的小说。是的,《云图》和《九号梦》我做了很多结构上的创新,当我写《幽灵代笔》和《云图》的时候,我更年轻,自认为要做个艺术家,伟大的艺术家,我要写跟别人都不一样的小说,所以在小说写法上做了很多实验。
记者:《云图》和《幽灵代笔》都是由数个单独成立的故事组成的,尤其是在《云图》中,各个故事之间又有一定关联,这是你喜欢的写作方式吗?
米切尔:确实是这样,这样一种写作方式就是我所钟爱的。那个时候,我就想着能在一部小说里穷尽各种写作方式,穷尽各种写作类型,穷尽各种讲故事的方式,所以在这两部小说中做了很多的尝试,无论是结构还是内容上,想把所有的故事都压缩在一个小说里。
记者:你刚才一直说在你更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那么现在呢?还在做这样野心勃勃的事情吗?
米切尔:我现在不再这么做了,我只会选一个很小的片段去写,然后再尽量把它放大,也就是以小见大。
记者:这是因为你不年轻了,不再有年少时候的野心了?
米切尔:是的,我常常能感到身体的衰老。在你的一生中会经历很多关键点,11岁、15岁、28岁、40岁、80岁,很显然我已经不是少年,不是那个爱冒险的小伙子。在不同年龄阶段上,做着不同的事,就算是写作也是如此。从这几本书,我看到了还年轻时的那个大卫,但我现在跟从前已经不同了,所以在写作上也有了不同的计划。
记者:那是否意味着,你已经放弃了你自己写作上充满实验和前卫的那部分,而成为一个更加传统意义上的作家?
米切尔:不完全是这样,但是,我感到自己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有那么大的文学责任要去创造什么。[NextPage]
“我们创造的文明出了问题”
记者:回到小说《云图》的内容,这是一部末世小说吗?从19世纪的航海冒险一直写到未来人类忘记了自己的文明时代。
米切尔:从一个角度看,这就是一部关于世界和人类文明毁灭的小说,但我想这同样是一部关于力量、轮回的小说。关于这部小说的主题可以有很多讨论,有些方面是我在写的时候就设定好的,也有很多主题是在写完后进行重新理解、诠释出来的,这就是文学奇妙的地方。书里的故事、主题,很多地方和内容其实都是我在写作的时候自己有机生长出来的。在我看来,所有的小说都是在写“记忆”,写过去与未来的关系,这也是我这部《云图》的主题。
记者:除了这部《云图》,比如伊恩·麦克尤恩的《追日》也在部分地讨论这个主题,还有阿特伍德《洪水之年》,以及科马克·麦卡锡的《路》,在新世纪的这十多年,作家们为何反而越来越关注“末世”这个主题呢?
米切尔:也许我们都在担心这个世界真的要完蛋了。能源危机,尤其是石油危机,确实真的会威胁人类的文明存在。我们现在在上海,窗外是一个伟大的城市,可是没有能源,它就是什么都不是。如果我们没有注意到人类文明和这个世界的危机,那只能说明我们在装聋作哑。
记者:是我们人类在亲手终结这个世界吗?
米切尔:不能说是人类出了问题,是我们创造的文明出了问题。我们的文明现在过度依赖于石油等能源,带来的是环境越来越糟糕。
记者:小说第一章《亚当·尤因的太平洋日记》是一个发生在19世纪的航海故事,很显然这个故事在向麦尔维尔和他的《白鲸》致敬,是这样吗?
米切尔:就是如此。在我写《云图》的时候,读了很多19世纪的小说,其中最令我着迷的包括麦尔维尔。其实关于海洋部分的描写,包括《思路刹路口及之后所有》,除了麦尔维尔那样的海洋冒险小说影响了我,还包括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其实小说中关于人类与世界危机的很多想法都来自这部非虚构的作品。
记者:在《星美—451的记录仪》这一未来人类与克隆人关系的一章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乔治·奥威尔《1984》的痕迹。
米切尔:首先我想问一下,“Sonmi”翻译成汉字是什么意思?
记者:星美,Star beauty。
米切尔:噢,太棒的翻译,和这个克隆人的传奇故事带给未来人类希望的意思非常契合。如果要探讨极权、政体等这些话题,《1984》是小说家的“圣经”,《星美-451的记录仪》这一章确实可以看到部分《1984》的踪迹。但除了《1984》,这部分还深受另外一部反乌托邦小说的影响,那就是《华氏451》——克隆人星美的编号“451”就是来自这部小说。《华氏451》的作者是我最喜欢的科幻作家之一。
记者:作者雷·布雷德伯利,他刚刚去世。那你是个科幻、奇幻小说迷吗?很多纯文学作家都不太待见科幻、奇幻文学。
米切尔:我当然是个忠实的科幻小说迷,在我看来,科幻小说是20世纪非常重要的文学类型,阿西莫夫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幻小说家,但我最喜欢的科幻小说是女科幻小说家厄休拉·勒奎恩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和《一无所有》(the Dispossessed),她拥有超凡的想像力,而且能写下来。要是我能写得像她那样,我现在都可以安息了。我也非常喜欢奇幻小说,比如尼尔·盖曼,《美国众神》难道不是部伟大的小说吗?不过我最喜欢的是尼尔的《坟场之书》。
“前一辈作家互相憎恨,而我们很团结”
记者:你这四本翻译成中文的小说都有亚洲元素,很多故事都发生在东亚,日本、韩国、中国都会出现在你的小说中,你可能是西方世界少有持续把故事放在东亚的作家了。
米切尔:我喜欢把故事放在世界各个角落,当然要包括东亚,这里有最多的人口和强大影响力,这里也是21世纪最重要的地方,世界不只是伦敦、纽约。对西方人来说,这里同时又充满神秘。
记者:但你的日本妻子可能也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
米切尔: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现在我妻子还是每年带女儿回一次日本,我们家也是个双语家庭。
记者:能谈谈你这一代的作家吗?除了你,我会想到大卫·华莱士、乔纳森·弗兰岑……
米切尔:这个问题我没怎么想过。我想我们这代作家很团结,都努力做着一些事情,而且互相鼓励,好像大家在做同一件事情一样。不像前一辈作家,他们之间相互拆台,互相憎恨。他们都是作家,为什么要这样?这让我不可理解。乔纳森·弗兰岑非常棒,他的文字非常美,尤其是作品中很多句子非常迷人。他非常与众不同,他继承着伟大的美国写作传统,他的前辈是厄普代克他们,我非常敬重他。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