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石剑峰(东方早报记者)
被访者:迈克林(作家)
豆瓣上有个香港专栏作家迈克的小组叫“采花贼迈克”,上面对迈克的介绍是这样子的:迈克姓林,八〇前生于新加坡,曾赴美国旧金山进修广告平面设计,可惜学无所用,八〇后回归亚洲,在香港依赖原始本钱维生,通过对电影粗浅的认识和对文字畸形的爱慕,换取一日三餐经费。九〇后成功转型沦为长期游客,基地设于巴黎,靠撰写报刊专栏、翻译电影字幕等等卑微工作,对抗欧元无止无休的跃升。
“采花贼迈克”几乎同步转载迈克在香港的专栏,但读者还是年复一年等待迈克的书在内地出版,这次终于等来了两部专栏集《狐狸尾巴》与《坦白说,亲爱的》。这两本书收集了迈克早几年的专栏,迈克说,和他现在写的六百字典型香港专栏还不一样,相对更文艺些。身在巴黎,为香港报纸写作,迈克说,他会每天看很多香港报纸网络版,避免专栏和香港社会的距离有点远。迈克说,他是一个有着严格写作纪律的专栏作者,按时做作业按时交稿,只是因为这是他喜欢的事情。
石剑峰:您还记得第一篇专栏是在什么报纸上发表的吗?写的是什么?
迈克:其实有点误会:跟其他在日报写了几十年的专栏作者比,我在文字地盘工作的日子十分短,随便发表意见会令方家讪笑的,你看人家蔡澜李碧华,那才是老行尊。不过既然问起……第一次写专栏在星马的《学生周报》,周报嘛,当然是一星期一次,和天天写性质完全不一样。那时我十五六岁,还算童工哩,那种三脚猫水平,换了现在写博客写微博肯定门前冷落。编辑仁慈啊,大哥哥大姐姐们也很照顾,看这个毛头写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写,不忍心直斥其非吧,哈哈哈。所以后来看田纳西·威廉斯的《欲望号街车》,听到女主角那句著名的“我仗赖的是陌生人的仁慈”,完全感同身受……她的语气是过尽千帆的辛酸,我呢刚刚相反,初出茅庐就路遇贵人。
那专栏叫“Our Way”,两人合写,每次同一题目一人一篇,拍档叫雅蒙,现在仍然在写,是马来西亚著名作家。为什么起这么一个专栏名字?当时有一首流行歌曲叫My Way,我行我素的意思,离经叛道呀,年轻人的目标呀!说起来倒有点三岁定八十,一路来我都与主流格格不入,被摒弃在旁门左道……而且越来越不上台盘!好笑的是直到近年住在巴黎,才发现那首歌本来是法语歌,翻译成英文由Frank Sinatra唱到家喻户晓。原名Comme d"habitude,直译是《习惯上》,跟当初移花接木的境界南辕北辙,真是天大的误会。
香港第一个专栏是《电影双周刊》的“戏言”,写五六十年代粤语片,有点寻根的况味——这“根”还是名副其实的“根”,别想歪了。在美国住了十年八年,回到亚洲重新认识童年的普及文化,绝对没想到那么丰富有趣,夹缝里都是文章。破破烂烂的劳什子,我还期期跑上他们湾仔的编辑室校对,说多讨厌有多讨厌,谁要是想为成语“敝帚自珍”找示范例子,这个挺现成。
第一个日报专栏其实是骑劫的故事。那时舒琪——千万别弄错,是影评人舒琪,不是银幕大美人舒淇——那时舒琪在《经济日报》写关于世界各地电影节的专栏,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叫“影展登场”,他飞来飞去看电影,难免不能准时交稿,有一次找我顶替两星期。一个人无赖起来什么都做得出,一屁股坐下来舒服嘛,就不走了,他也就君子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干脆拱手相让——让我什么?让我天天出丑!我当然没本事单绕着影展打转,改为写一般电影,易名《影印本》。
石剑峰:香港的报章上几乎每天都有您的专栏,对您而言,为交专栏是否也会常常赶最后交稿时间?
迈克:其实也不是,习惯了那个节奏就好。我觉得对我而言,一个星期写一篇和一天写一篇是没有区别的,反而一个星期写一篇对我更为困难。对我来说,每天起来都要吃早饭,每天写一篇就像吃早饭一样形成了习惯。而一个礼拜写一篇,你就不知道哪天去动笔写了,这种节奏比每天写要困难。
这次在大陆出版的两部专栏集,其实跟我现在写的专栏还不太一样,我以前写八百字的专栏文章,而现在写的六百字专栏其实更典型。香港看专栏的读者都很草根,我的专栏已经很另类了。写六百字专栏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甚至有点容易。很多人写微博或者博客,可能也会每天写,只是没有字数限制,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就几句话。专栏唯一的限制和难度就是字数,比如六百字专栏,你可以写五百九十字或者六百一十字,但再多或更少,就有点问题。对专栏作家来说,如何把握篇幅其实是一个大问题。
石剑峰:您每天的写作节奏是怎么样的?
迈克:我最晚九点多起床,中午把专栏写好,然后整个下午都是自己的,这种感觉非常好。我在巴黎的时候有时差问题,那我一般是周三写周五的稿件。时差的好处是,如果上午我不知道怎么写的话,我下午写也是一样的,反正香港这里还是半夜。
一般说,星期五的稿件你星期三就要交的,但是你星期四早上交也是可以的,到最后发现就算星期四下午也还行。我自己通常是,星期三中午交星期四的稿子,虽然我知道下午两点前交稿都可以。但对我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保证旅行时准时交稿。一般旅行时,我都不会暂停写稿,如果开个先河,你以后会找各种理由搪塞拖稿,自从给日报写专栏以来我从来没有拖过稿。旅行的时候,我要出去一周,能够的话预先写七篇稿子,或者我预先知道中午才出去玩,那么我就上午把稿子写掉。总之,一定说服自己,把这个事情做掉。
我听说很多专栏作家,一次写五篇或七篇,这样一次写好可以放假好几天。我不大这样子,除了旅行的时候不允许我每天写,我才这么考虑事先准备好。对我来说,写专栏有点像写日记的感觉,当然内容上跟写日记还不太一样。写专栏对我个人来讲很重要,很多东西你不写就不会去想,那就会忘记。对我来讲,那个写专栏过程本身,是挺好的。
石剑峰:您长期住在国外,是否担心自己的专栏会离香港社会有点远?
迈克:我住在巴黎,但给香港写专栏,有时候我也有点担心这种距离,也担心自己写的是否跟香港当前的生活太远。还好我在巴黎的时候每天都很关心香港发生什么事情,有互联网可以每天看到香港报纸网络版。写专栏真的不能太脱离那个社会,我不想我的专栏成为一个巴黎旅行笔记,当然有些人专门写旅行笔记或专栏,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我希望写的还是真的跟香港有点关系。我从小看香港专栏,对那个文化本身,我就非常爱慕。那个形式本身,我一直很喜欢。当我开始写的时候,我不想颠覆那个形式,尽量写我喜欢的那种形式的专栏。
石剑峰:您每天写,会担心没东西写吗?
迈克:有人担心没东西写怎么办?不会啊,一天写一篇怎么会没有东西写?比如你每天起来跟朋友打电话,可能就会出现很多话题,还有外面互动的东西那么多。而我最困扰的是太多东西想写,当你一下子有五样东西要写的时候,有时候哪个题材都让你左右为难。一般那个时候,我就写最想写的或者最容易写的。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在路上走,看到很多东西都让我有所反应,都可能是我很想写的东西。我觉得这不是天赋问题,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唯一区别是,那些每天要上班的,每天走过那些街道,就会有些麻木,没有那么多感觉。而我很少过这样的生活,所以刺激更加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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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剑峰:写了那么多年专栏了,有没有想过尝试写其他东西,比如小说或者剧本?
迈克:编剧肯定不会,年轻的时候想过写小说,但我现在觉得小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写的。我其实是不能够写小说的:我写专栏大多是写真实的东西,但小说就要去虚构和创造,我到现在为止还不需要用虚构来讲我想说的东西。如果我不写专栏,我可能去写博客或者微博,因为那种形式跟专栏有点相似。写专栏也有点上瘾的感觉,就像有人抽烟喝酒一样,但我想要是某天不让我写专栏了,我可能到网络上去写。这可能是一种习惯,习惯用文字思考,用文字看世界,文字某种意义上成了我的眼睛,成为表达工具。而且我真的是很喜欢写字、写中文字的人。我以前在美国有很短一段时间是用英文写的,后来我发现我不是喜欢写而是喜欢用中文写,用英文写和用中文写完全不是一回事。
1980年代时,我想过写剧本,但写剧本是为导演服务,也是一个团队工作,这个自由度和写专栏完全不一样。剧本会改来改去,拍出来的东西也是你不可控制的。我的乐趣是写的过程,记录我看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没办法放到电影里,就算拍了出来,跟你的意思很可能完全不一样。反而只有文字,就是自己的。
石剑峰:您仅靠专栏能够活吗?现在专门以写专栏谋生的人还多吗?
迈克:《苹果日报》稿费是很高的,生活完全没有问题,其他报纸我不知道。对我也有点意外,就是居然仅仅靠写专栏就能生活。美国也有很多专职专栏作家,但美国好处在于它大,所以你写一篇稿,你给纽约写,但同时可以卖到西岸去,卖到其他城市去。
现在专门为赚稿费而写专栏的作者开始少了,因为地盘少了市场窄了,所以对作者和文章的要求越来越严格,反而是很多专栏作家有其他职业,这样跨界其实是比较好的事情,比如梁文道。但我个人还是一个很纯粹的专栏作家,我对其他行当不是太有兴趣,也觉得不一定能做得好。
专栏文化是香港文化的重要一部分,这些年香港的专栏文化比过去是否逊色很多?衰退跟互联网有关吗?
迈克:香港专栏文化多少跟上海三四十年代小报文化有比较大的关系,但多大程度上我不知道。我最近看到不少这几年出土的张爱玲的几百字小文章,我觉得非常有意思。这些张爱玲当年为上海小报写的专栏,其实更接近于现在的香港专栏形式。我记得十多年前,卫慧棉棉也给香港报纸写专栏,那个时候因为她俩太红了,结果发现她们没有能力和可能写香港专栏,她们还是跟香港文化和社会有相当距离。现在香港专栏中,最成功的外来者反而是毛尖。她写的香港专栏和她写的长文章是并行不悖的,并没有因为写香港专栏而过多影响她其他更长更深刻文章。
在香港,所谓的专栏文化,这十多年来跟黄金时期已经相差相当远了。比如说,六十、七十、八十年代是专栏文化的黄金时期,那个时期每份报纸都有很多专栏。现在很多报纸都没有专栏了,有些是专栏数量大幅度缩水,跟以前真的不可同日而语。在我看来,香港专栏文化走下坡路是在博客和微博之前,所以跟互联网没有直接关系。走下坡路最主要的原因是,好的专栏作家越来越少了。黄金时期的专栏作家,他们每天要写五个专栏,但每天要写五个的话,其实你能写的东西也很有限,这种高强度写作状态对他们而言也就支撑五到十年,所以就算他们也衰退得很厉害。当然最主要的是,现在能写的人少了,能写的东西不多了,这是一个专栏资源的问题。
石剑峰:专栏写多了、时间写久了可能会把笔写钝掉?
迈克:一天写五篇的话,那是一定的,这对我也是无法想象的。如果每天写一篇的话,就不太会。有些人对自己要求不是很高,每天写专栏就跟大家每天要工作一样,每天把格子填满就可以了,对文字和思想上要求也不是太高,这样一种习惯,他们就算不写专栏做其他事情,这个习惯还是在那。
在大陆,很多写小说、写诗的人都开始纷纷写专栏。在您看来,写小说的人是否能写好专栏?
迈克:虽然都是写字,但能写得好的真不多。专栏是一个很奇怪的形式,它篇幅短,而且对同一个题材怎么去变化,或者说你怎么从一个很小的点散发出去,这些东西来了就来了,你不能像其他文体那样先用五十个字去经营什么,然后再开始,这样的专栏就不太好看了。一个写小说的人,可以用前面五千字来经营开头,专栏就真的不可以,前面十个字就要直接进入你要写的东西,那真是另外一种文学方式。好小说家不一定能写好专栏。在我看来,写专栏有点像拍广告或者拍MV,MV可能没有什么内容,但你怎么把它拍得吸引人?怎么拍得有自己的风格?这是另外一种学问,跟拍电影是不一样的。专栏跟其他文学样式的差别也在于此。
石剑峰:在香港专栏作者圈里,也有阶层区分吗?比如哪些人是超级巨星级别的?
迈克:比如说陶杰、蔡澜等,属于专栏圈天王级人物。写专栏也有阶层分化,比如超级巨星级别,稿费特别高,可以特别优待下午四点截稿。而一个新人,条件不会那么丰厚,这跟其他行业一样。在香港,某某在哪个报纸开专栏,就可能吸引到一批读者去追随。想起一个作者就会想起那份报纸,报纸也会珍惜这个作者。比如在以前,一想起李碧华就会想起《东方日报》,一讲起亦舒就想起《明报》等等。后来那个界限不那么明显了,一个作者可能给几家报纸写专栏,不过还是会有一种感觉,某某是给哪个报纸写的,有点像广告代言人的意味。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