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是文人的一杯鸩酒
记者:您在发表获奖致词的时候,曾提到家人劝您不要在这个“非典型时间”到广州来,可后来您还是决定带着四个口罩来了,您提到这个奖项在您心中的分量。您还说到您几乎获得了中国所有的文学奖,由媒体颁发的是不是第一次?您认为,由媒体主办的文学大奖,对文坛来说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李国文:人到老年,一切就应该看得淡了。正如一年有四季的分别,人的一生,也是有着季节变化的。对我来讲,春天已是遥远的记忆,夏天和秋天也成为过客,到了冬天的人,就要好好理解《千字文》中,那“秋收冬藏”的“藏”字涵意所在了。那就意味着:退出闹市,离开喧哗,回避镜头,减少接触。于是,一杯清茶,半盏浊酒,闭门读书,信笔涂鸦,便是我这几年来的基本生活状态。然而,我还是到广州来领奖了。正如你所说,我看重的是,我第一次领到了由媒体而不是文学圈主办的文学奖。
我认为,文学奖走出象牙之塔,对于作品的评断,对于作家的评断,由拥有更多受众的媒体来做这本是专门家的事情,这是中国文学生活中一个崭新的事物,是应该得到喝彩,并给予支持的事物。我从来主张文学,应该发生各式各样的变化,只有变,文学才会有生气,有活力。“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变则活,不变则死。评奖也是到了应该有所变化的时候了。二十多年来,举过许多文学评奖,基本上都是在圈子内进行的,这一次,走到了圈子外边来,我想我不应该缺席。
“非典”是会过去的,但这次媒体主办文学奖的意义,却会长远发生影响。
记者:您一直是写小说的,什么时候开始写散文了?《从严嵩到海瑞》是不是您的第一篇历史散文?现在您的创作重点在小说还是散文?能透露一些创作计划吗?
李国文:我在文体的变换上,不主张从一而终,更不主张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不拘泥一格,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难为自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所以,过去一直写小说的时候,也写过散文,这些年,散文写得多些,小说确实写得少了。因为现在写好小说的人,和写坏小说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如过江之鲫。我既不能与写好小说的人比美,也不愿与写坏小说的人为伍,就只好写散文为稻粱谋了。
好在当代散文家们不怎么爱读文言文的古籍,我就得以钻故纸堆,拾遗补缺,作文自娱了。
记者:当代散文家们不怎么爱读文言文的古籍,可在当代文坛上,“历史大散文”却曾经流行一时,那种散文很容易吸引读者,而且很快便能将读者煽得热血沸腾。可过了一段时间后,读者除了对几个大而无当的标题和几句煽情的语句还有点印象之外,对那些书里写什么几乎都忘了。请问您怎么看待那些“历史大散文”?
李国文:一位讲究口腹享受的人,到菜市场去买猪肉,他会注意到前腿和后腿的区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我,只能分得清猪肉和牛肉,属于爱吃但对食物不甚考究的吃客。也许这样的粗疏习惯,对于文学的分类,也甚不精到。譬如在散文这个名目下,还要再细分若干品类,我就把它当作专门家的事情,通常就不会那么关切的。若是有谁出个试题,考我散文和随笔的同与不同,我肯定交白卷。
文学,是变化中的文学,文学各个门类的疆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写过不少小说,长中短都写过,还曾经主编过《小说选刊》,按说,我该对小说有发言权了吧?其实未必,如今,小说的发展,已经突破传统,走出框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很难以早先的尺度来衡量的了。
我是好作品主义者,只要有内容,有情感,有见解,语言文字说得过去,也就是佳作了。你挟进嘴里的这筷子肉,是美味佳肴,吃下去就是,大可不必细考究是什么肉,是什么部位的肉,还是赶紧再挟下一筷子为好。
记者:能否介绍一下《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的创作过程?您是从什么时候想起要写这么样一本书的?在很多散文家都在拼命地煽情拼命地风花雪月的时候,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投入大量的精力去写一部有可能“吃力不讨好”的书?
李国文:前面已经说过了,一个人到了他生命的冬季,是该将自己藏起来的。既不宜张扬,更不应卖弄,尤其不要挤入“现在进行时”的行列之中,秀那一把老骨头。第一,很累人,第二,很难看,第三,人家要喝倒采的。所以,杜门谢客,闭门索居,便是冬藏的上上策了。
在这个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里,读些闲书,聊补往日之疏惰,写些闲文,宣泄心中之块垒,便是我这些年里最好的自娱。一台电脑,几本旧书,朋友电话,街头踱步,倒也怡然自乐。到了我这把年纪,不是不想“拼命地煽情拼命地风花雪月”,或许,一个人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干得成什么,干不成什么,是天定的。写“裤裆文学”虽然赚钱,但上帝不给你这份“才华”,你也无能为力。
不过,做了一辈子文人,经受过那种“非正常”生活,而且,到了人生的冬天,谁也免不了要接触到的“死亡”命题,于是,便想起来写这本书的主意。
记者:刚听到这个书名的时候,我知道这肯定是一部很沉重的书,所以,在开始拜读之前,我已做好了“啃”的准备,可没想到的是,您竟然是以这种通俗、轻松而且琅琅上口不乏节奏感的语言来进行叙述,您在触及那些黑暗历史中文人的悲惨遭遇时,引人发笑的黑色幽默随处可见。虽然那种笑是苦笑,但这种内容和语言的“冰火二重天”,使您的文章成了本世纪初最为特立独行的历史散文。这种语言特色,是您豁达的人生观使然,还是因为您觉得荒诞历史必须用荒诞的笔调来描述,才会达到一种反常的和谐?
李国文:我是崇尚幽默的。我也认为能不能幽默,会不会幽默,是一个人的境界,高或者低的分野。但是,中国人之缺乏幽默,是我们忍受了太多的沉重,太多的历史积淀,太多的完全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认为你害了什么病,一定要你张嘴吞下去的药丸,这是命运。这时候,如果你没有幽默感的话,恐怕活下来就比较的累了。
也许,我有过太多的笑不起来的光景,有过更多的欲哭无泪的光景,因此,我无论为人,还是为文,守住力所能及的幽默心态,并尽量保持着快乐每一天的精神,这可能是身心健康的一个秘诀。
我愿把这个秘诀,无偿地奉献给我的读者,诸君不妨一试。
记者:不知为什么,我在读《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时,虽然您写的是历史,但我总是觉得很多历史人物的性格、命运仿佛就在我身边(或者说又重演了),这是不是说,中国文人的厄运,总是逃不出历史的怪圈?(如果这个问题太敏感,就不用回答了,不好意思,但我忍不住要问。)
李国文:这个你忍不住要问的问题,我不认为多么敏感。历史,从来就是一个无限反复的长河。河水会发生大小快慢的差别变化,或排山倒海,或涓滴细流,但是,绝不能,也无法隔断的。前人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这就是历史辨证法。
记者:您在书中提到,知识分子的“非正常死亡”,很大部分是因为他们对权力的亲和力,我最欣赏的、也是对我触动最深的一句话,就是“权力是文人的一杯鸩酒”,这真是一针见血。可是,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是不可能不对权力产生欲望的。因为,没有一个满腹经纶的人不希望学以致用的,《论语》第一句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种解释说,孔子认为,学问要能被时世所沿袭,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封建社会中,知识分子除了出仕,似乎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让自己的学问应用于社会,哪怕是当一个自由撰稿人。您认为呢
李国文:有一位伟人说到中国知识分子时,用了一句古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的“士”的全部悲剧,其根源就在这里。
记者:造成历史上众多文人非正常死亡,既有来自当权者为维护统治需要而戕害文人的客观原因,也有来自于文人本身弱点造成的主观原因。这本书中,既有对那些造成文人非正常死亡的当权者毫不留情的批判和鞭挞,也有对文人自身阴暗面入木三分的刻划,而且,我觉得对书中文人的剖析是最生动的,这是不是因为您本身就是一个文人之故?您在写作的时候,有时候有没有一种也在解剖自己的感觉?
李国文:谢谢你对于我这部作品的解读,再没有比听到一位高明者对作品的准确剖析,更有知己之感了。
你说得很对,中国封建社会中文人的非正常死亡,既有这个群体外部的原因,也有这个群体内部的原因。我一直认为,自有曹丕的“文人相轻”的说法以来,文人们如果仅仅局限在“相轻”上,或许是文学之福。因为轻同行的时候,必须要知道自己之长,和他人之短,才能从容地以长轻短。同样,有出息的作家,更要了解自己之短,和他人之长,取长补短,方不至于在轻人的同时,被人所轻。
然而,“文人相轻”,总是要发展到“文人相嫉”的,休看只有一字之差,但却是造成文人非正常死亡悲剧的非常重要的因素。那些在文学上无法取得超过他人优势的人,便利用非文学手段,诸如权力、金钱、舆论、不正当的手段,达到目的。试想,一个经常在帝王耳边咬舌头的文人,会给他同行带来什么福音吗?
记者:我查过资料,知道1957年您因在《人民文学》上发了一篇反对官僚主义的小说《改选》而被打成右派,在《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一书中,您写到,您也曾经一度接近了“非正常死亡”的边缘,那么,您认为是什么原因最有可能使一个文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又是什么原因使一个文人愿意忍辱偷生?
记者:跟您接触不多,但我能感觉到您是一个非常乐观豁达乐观的长者,这从您的书中也能看出来。您受的那些非人的打击,似乎在您身上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我想知道,是什么能使一个人达到这样的精神高度?
李国文:对以上两个涉及到我个人命运的提问,说来话就长了。我不是借机推销我的书,如果,你赏光购买一册《中国文人的非正常死亡》,或许对这半个世纪以来,中国文坛和中国作家的沧桑史,稍稍能有一点皮毛的了解。
记者:我总觉得你的书还有一种没被评论家所提及的美,那就是残缺美。您在书中似乎有欲言未尽的感觉,众所周知,还有一些非正常死亡的文人未被你列入书中,为什么?您是否准备再写下去?
李国文:我一直这样抱有信心,即使我不写,别人也会接着往下写的。
(编辑:邵钰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