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雷
采访者:李云雷
被访者:付秀莹
作家如何与城市相遇?从乡村走来的我们,在精神上与城市的认同感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无法形成
李云雷:2009年,你发表了不少小说,比如《爱情到处流传》,被不少评论家视为当年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但此前你却很少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能否介绍一下你的生活与创作经历?
付秀莹:说来话长。上学的时候,一直偏科得厉害。文科极好,理科则一塌糊涂。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多是一些青春伤痛的率性抒发。大学读的却是英语。毕业后做英语老师。多年以来,工作顺遂,生活安定,我几乎把当年关于文学的模糊的旧梦,都渐渐遗忘了。直到有一天,我决定考研。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我报考了中国现当代文学。此时,我才知道,原来,多年以来,我一直被那个旧梦所困扰,不得安宁。
2004年,来北京读研。那时候的理想是做学术研究。读书之余,也写一些流连光景的小散文。一个偶然的机会,央视请梁晓声先生写一个剧本,他身体不好,想请我先写成小说,再改编,须在两个月内完成。从此,我懵懵懂懂地开始了小说创作。那次头破血流的写作经历,让我对小说有了痛切的认识和发现。后来,研三的时候,我写完了另一个长篇,几经辗转,被删节成五万字的中篇,发表在《特区文学》2008年第2期。这是我严格意义上的第一篇小说。那一年,我开始写中短篇,虽不是废稿三千,也着实碰了不少壁。2009年,开始慢慢平顺了一些,发表了十几个短篇,有的被选载,有了相对多的读者。作为一个写作者,这是值得欣慰的事。
李云雷:你小说的题材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乡村或童年生活的回忆,另一类是城市当下生活的描述。写到乡村时,你充满了感情、“乡愁”与理解,而写到城市时,则十分客观、冷静,有时也充满了反讽。这样两幅笔墨,或许与你对乡村、城市不同的体验相关,也与时间上有没有拉开距离相关。这也让我想到了沈从文作品的两面性,他写到湘西,是一种诗意的赞美,而写城市的作品如《八骏图》等,也是充满了讽刺。你如何看待这种两面性呢?这是否是现代中国人的一种普遍经验?[NextPage]
付秀莹:乡村,是我们故园,它有着自带的诗性。尤其是,当我们从故乡走出,渐行渐远的时候,经过时光的冲刷和沉淀,一些美好的东西越发醇厚,悠长。由于时空的暌隔,这种回望的姿势越发被赋予某种美感。远离故乡的我们,写作,就是还乡。而城市,则常是现代文明的代名词——罪恶、堕落、丑恶等一系列现代疾病的符号。从乡村走来的我们,尽管身处其中,依然对城市怀有一种天然的拒斥和隔阂,精神上的认同感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无法形成。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作家如何与城市相遇?如何书写城市精神和城市经验?
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更能现出我们这个民族的“农业”属性。现代意义上的城市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在20世纪的中国还只是一个雏形。因此,就出现了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启蒙和现代性赋予了作家新的视野,但自“五四”以降的中国文学并不是以城市经验为主题的叙事,恰恰相反,最具有“现代性”的文学资源与想象,却是乡村经验的书写。以鲁迅为代表的作家们表现的是对农业文明的失望与焦虑,而以沈从文为代表的另一批人则是对乡村文化的诗意想象。这个开端无疑对中国当代作家产生了深刻影响。迟至上世纪90年代初期,城市经验叙事才得以逐渐恢复,此时期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急速发展,城市现代经验和乡村传统经验之间的冲突日益显形。这就面临一个必须澄清的问题:城市经验和乡村经验是否存在优劣和美学上的等级化?
●至今我依然会梦到童年时那个村庄,乡村小说的写作对我是一种让人沉迷的安慰
李云雷:我们先来谈关于乡村的小说。当前也有不少作家写农村题材,但他们大多关注农村的现实问题——土地荒芜、劳力流失以及乡村选举、贫富分化等,而你切入的角度则是“回忆”,于是乡村在你的笔下便呈现为“逝去的好时光”,这除了与你较早离开乡村的个人体验相关,有没有美学上的思考和选择?你是否更认同以废名、沈从文、萧红、孙犁、汪曾祺为代表的现代小说“抒情诗”传统?
但是,与有的作家不同,你在描写乡村或童年时,似乎也并不回避生活中的苦难,刻意营造优美的故事与画面,而是将之纳入其中,在平静的叙述中予以包容。我想这与你的审美态度密切相关。
付秀莹:在我的关于乡村的小说中,有一些是以回忆的角度切入,有一些是采用童年视角,这样的叙事方式,在最初的时候,并不是出于某种叙事策略,或者美学以及艺术风格上的考虑,而仅仅是因为,我个人的生命经验促发我在写作时作出这样的选择。很小的时候我便离开乡村,乡村的一切,更多的是存在于记忆中的模糊而又真切的面影。我在乡村度过了完整的童年时代,我的童年记忆深深烙下了那个年代的乡村经验。在离开乡村多年之后,在喧嚣的城市,我依然会梦到那个村庄,那条街道,那些人,那些事。我常常被这些梦所困扰。这个时候,我的笔下呈现的,一定是那一段“逝去的好时光”。这样的写作,于我,是一种安慰。我发现自己沉迷于这种安慰。当然,这也同我个人的审美趣味有关。我喜欢旧的东西。相对于激烈动荡,我更偏爱宁静迂回。以废名、沈从文等为代表的现代小说“抒情诗”传统,我颇认同。文学的本质是诗性的梦。我愿意看到小说生出梦想的翅膀,在艰辛的尘世中腾空而起,扶摇直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苦难,是乡土中国的精神胎记。在对乡村或者童年的书写中,我从来不回避同苦难直面相遇。然而,如何书写苦难,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叙事方式。由于个人的审美倾向,我更愿意看到苦难随着光阴的流淌,慢慢沉淀到乡村生活的底部,生成一种坚韧沉重的力量,乡村中的那些人和事,在这力量中慢慢磨砺,成长,发出锋芒或者光泽。
李云雷:你的一些乡村题材的作品,如《空闺》、《六月半》、《迟暮》、《跳跃的乡村》也涉及到当下农村的现实问题,但却不从正面入手,而多是从某个人物的心理及其变化切入,展现现实问题在人物内心引起的波澜,这既避免了“问题小说”的简单化,也使人物更加复杂,在艺术上具有较高的价值。请问你如何看待文学与现实的关系?
付秀莹:文学之所以为文学,正是因为它自身的某些特质,比如,柔软,湿润,迷离,诗性,蓬松,丰沛,等等。如何用文学的方式,切入现实的某个细部,这是每一个写作者必须思考的问题。在写作时,我不想离现实过于迫近,我担心自己的文字失去应有的弹性,丰富的意蕴空间会因此而悄悄闭合。相较于正面交锋,我更愿意迂回曲折。我试图通过人心的波澜看到广阔的社会背景,通过人心的摇曳看到涨落的时代风潮。这是我的某种写作理想。虽难以到达,也或可算作一种提示,或者动力。
●我有城市要求具有的基本要素,但却依然无法心安。我书写城市,始终是用一个旁观者的眼光
李云雷:在描写城市生活的作品中,你的小说似乎又可以分为三类,一种是对都市复杂情感关系的捕捉与描述,比如《当你孤单时》、《百叶窗》、《世事》、《传奇》、《花好月圆》、《现实与虚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另一类作品如《出走》、《火车开往C城》、《你认识何卿卿吗》,则对都市中人物内心的空虚、无聊、迷惘感有着细致的把握;第三类作品如《琴瑟》、《秘密》,则对城市中的小人物有着深切的同情。与你笔下的乡村相比,关于城市的小说似乎更加躁动、焦灼,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
付秀莹:我虽然在很小的时候已经离开乡村,进入城市,但我必须承认,我同故乡之间,在我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生成了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结。在书写乡村的时候,我的笔触总是情不自禁地变得柔软湿润,那些乡村的物事,那些人,那些古老的民俗,它们汹涌而来,带给我某种温柔迷人的眩晕。这个时候,我的写作是一种肆意的流淌。我迷恋这种流淌。常常身陷其中,不愿自拔。然而,对于城市,我却一直有着某种莫名的陌生感。这同世俗意义上的客观因素无关。这种陌生关乎精神。在北京这座城市,我有稳定的工作,有户口,有城市要求具有的基本要素,按说,我应该心安。然而,我却无法做到。即使居住在市中心,走在长安街上,看着周围浩浩的人群车流,我也总会感到茫然。[NextPage]
我试图书写城市,写城市中人与人、人与城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写城市巨大的挤压下,人的心灵褶皱和精神伤痛。对于城市而言,我是外来者。我承认,在书写城市的时候,我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冷静地打量。我试图逐渐走入城市曲折蜿蜒暧昧难名的精神地形图,去勘探和发现一些存在的真相或者秘密。相较于我的乡村叙事,这些现代城市经验的书写充满了惊惧、躁动、焦灼以及人生的荒芜感。很多人惊诧地表示,这两部分小说截然的美学向度仿佛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我也曾为之困惑,然而,我还是愿意在书写乡村的同时,书写当下我生活其中的城市。毕竟,这是与我耳鬓厮磨的生活。当然,城市本身所具有的文化内涵的某种特质,注定了城市经验叙事最终会不可避免地陷入“丑陋”的美学陷阱。这也是当代中国作家必须面对的问题。
李云雷:不少人在谈到你的作品时,常会用到“古典美”或“古典性”等词语,但这或许只能概括你关于乡村的小说,你关于城市的小说却充满了“现代性”,你能否谈谈关于“古典性”与“现代性”的看法?
付秀莹:确实如你所说,很多人认为我的小说具有某种古典性的质素,应该是指其中的乡村叙事。最近两年,发表的也多是这一类小说。关于古典性的描述,我以为,或许是由于我的乡村叙事所呈现出来的某种笔调,或者叫做风格。相对于热烈动荡,我更偏爱含蓄宁静。典雅蕴藉,意在言外,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是我一直虽神往而无以达至的美学境界。我羡慕那些能够在小说中展开跌宕开阖的故事情节的作家,而我更愿意捕捉和描摹人物内心汹涌的风暴和起伏的潮汐,我试图走进他们的内心深处,倾听他们在这风暴和潮汐中发出的叹息和呼喊。当然,关于古典性的描述,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或许是来自乡村本身所具有的美学特质。由于约定俗成的接受心理和审美习惯,乡村经验同古典美感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古老的默契,轻易无法改变。
而城市经验的美学属性,似乎尚需要长久的积累才能够得以确定。我的城市经验叙事着力于表达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和心灵困境,显示了现代性的某种质地。这里有一个问题。什么是现代性?
有一次同朋友聊天,谈及我的某篇小说,他认为,这个充满现代性的短篇才是真正的小说,或者说,这篇小说真正触摸到了小说的内核。后来我由此回顾自己的乡村叙事,在这些具有某种古典性的乡村经验中,其所表达的精神意蕴,宽阔复杂,暧昧难名,你能说它们不具有某种现代性吗?因此,我想,古典性与现代性,它们似乎从来就不能截然分开。更多的时候,它们悖论式地存在于同一个文本叙事之中。它们互为表里,此起彼伏,然而,潜伏在幽暗处的一方总会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给我们以惊喜。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