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辉
采访人:陈辉
受访人:老鬼
甚至连老鬼,也已经63岁了。
遥望《血色黄昏》曾经的轰动一时,屈指算来,已是23年前。无法忘怀的,是书中那些触目惊心的写照。曾以为,那一切将永远地融入我们的民族记忆中,为世世代代所记取。而时代的脚步,终将穿越历史的三峡,虽惊涛骇浪,却注定大江东去。
只有青春已逝,才明白,事情远没想象的那么简单。
曾经的痛,会被淡忘,曾经的血,会被风干,曾经的伤,会被伪装。当历史拒绝细节时,只剩下老鬼,还在孤独地奋斗着。
如今的老鬼,带着他的大狗,生活在乡下,住在从农民手中租来的院子里。整整10年,靠昔日伙伴每月接济的1000元钱,他活了下来,依然在写作。还好,他已经过了60岁,可以按月吃养老保险了。
在老鬼的面前,是一场漫长的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战斗,人类注定会忘却,掀开曾经,就像掀开伤疤,没有人真的愿意接受那份疼痛。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忘记过去,就意味着将重蹈覆辙。
但,谁会在乎这个呢?我们历史中的重复,还少吗?人们要的是当下,要的是片刻的沉醉与快感,面对过去的苦难,甚至还会生出一种特别的浪漫,甚至大声赞美:那是一个多么理想主义的时代啊……
如今的孩子,还有多少人知道老鬼?或者知道他们那一代人的遭遇?当往事皆被亵渎,甚或成为新的借口与工具时,那么,未来又会如何?
只剩下一个微茫的信心了: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翻开老鬼的书,会重新去思考关于命运的问题,而到那时,我们必将痛悔于今天的忽略与忘却。
被理想主义憋得慌
陈辉:您的小说曾轰动一时,但今天读者对那个时代背景已不太熟悉了,很多年轻人甚至很羡慕那个时代,认为充满着理想主义精神,您怎么看?
老鬼:那种理想主义是一种虚假的光环,这与我们当时受的教育有关,那时绝大多数学生都渴望着回到红军时代,去参加长征,或者去和日本鬼子拼命,可当时又没这个机会,所以大家都觉得憋得慌,“文革”到来时,大家内心的能量一下就迸发出来了,觉得终于能参加革命了,终于可以报效祖国了,结果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在今天看来,这种狂热并不是好事,是一种可怕的理想主义。[NextPage]
陈辉:让今天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当时会做得那么过分,比如学生打老师,儿子打爸爸,怎么下得去手?
老鬼:这个情况很复杂,一是上面有指示,100%地否定了过去的教育,换言之,老师校长都是坏的,应该受批判,二是一些调皮的学生受过处分,记恨老师。甚至不少好学生,因入团、当“三好生”等愿望没实现,也借机报复,越是初中小孩,下手越狠,有的女生更过分,所有男老师都要打倒,都是“臭流氓”。
陈辉:难道家长也不制止?
老鬼:当时家长也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单位也都在炮轰领导,家庭内部都分成好几派,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我们当时挺清醒
陈辉:家长为什么不敢说什么?
老鬼:那时父子之间、夫妻之间都不敢讲真话,关系越近越危险。我们学校有一个同学,给爸爸写信,认为林彪讲话有问题,结果他爸爸把信上交了,这个同学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在班里,那些出身不好的学生会主动带同学抄自己的家,为了让家人不提防,还会欺骗父母,搞突然袭击,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忠心,所以那时对亲人反而更戒备。
陈辉: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老鬼:刚开始很害怕,生怕站错队,因为最高指示和以前的有冲突,比如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不知道这话还算不算数。后来找到规律了,只要炮轰学校领导,就是正确的,就会得到支持。
陈辉:这么说来,当时也不是不思考啊?
老鬼:我们当时都很清醒,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一味狂热,我们那时天天在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中央文件,以更好地领会其中精神。毕竟我们是学生,不像北京郊区的一些人,文化不高,胡干蛮干,几天就打死了几千名“五类分子”,说他们要暴动,其中有的还是小孩,怎么会造反呢?现在看当时的“红卫兵”很疯狂,但当时并不处于疯狂状态,相反,都很清醒,也都在思考。
理想就这样幻灭
陈辉:您是主动去内蒙古插队的?
老鬼:是,当年得写血书才能去,脑子里想的是大草原、骏马、摔跤、放牧、喝酒、吃羊肉……总之,特别浪漫,被批准后,每个人都很高兴。可新鲜劲儿一过,就开始怀疑了,因为身边的牧民没文化,也没理想,整天就是赚钱过小日子,我们经过“文革”锻炼,思想觉悟比他们高,是毛主席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的好战士,我们为什么要接受他们的再教育?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陈辉:很多人说,你们那一代虽说苦点,但没有贪污腐败,这不也挺好的吗?
老鬼:谁说那时没腐败?在我们生产建设兵团,这种事并不少,只是那时物质条件有限,能贪污的也就是一袋小麦、几根木头、一车牛粪之类,而且那地方山高皇帝远,大家都是赤裸裸这么干。
陈辉:过去干部威信还是比较高的,他们会这么不要脸?
老鬼:因为他们有地位,所以特别骄横跋扈,当地人都恨他们。我也不能说没遇到过好领导,我的连长就帮助过我,我直到今天也很感激他,但人性是很复杂的,这方面正派一点,那方面又不正派。他们不理解:北京条件那么好,为什么要来这么苦的地方呢?他们觉得知青是犯了错误,在北京呆不下去才来的,特别是我们的领导,原来是看守监狱的,所以总拿我们当犯人。 [NextPage]
往事不堪留恋
陈辉:很多知青回来后,都不愿再谈那段历史了,为什么您却要写成书呢?
老鬼:我那时很年轻,带着一腔热诚去边疆,但在我们的文化中,有一种普遍的心态,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那时哪懂这个?结果因和领导打架,被打成了反革命,这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憋了很多年,回城后,无论如何也要写出来。其实,我算不上苦,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好多人死在了那里,也没人知道,只是我受了母亲的遗传,多愁善感,总觉得心里委屈,所以就写出来了。我的专业是学新闻的,不是什么文学家,我写的都是亲身遭遇的事。
陈辉:在今天,一些年轻网民很羡慕你们那个时代,您不怀念吗?
老鬼:那个时代一点也不值得怀念,对于经过的人来说,实在太可怕了,人整天生活在恐惧中,那时叫以阶级斗争为纲,说白了,就是以整人为纲,一旦你成了阶级敌人,那么你就不可能获得人的待遇了。
陈辉:如今年轻的读者缺乏对那段历史的体验,所以不再关注您的创作了,但我觉得,您笔下关于人性的阴暗、背叛、残酷、冷漠,乃至对制度的反思,并不过时的,仍引人深思。
老鬼:也许吧,我没想这么多,我的书就是给1700万知青写的,他们喜欢看就够了。
受害者不应忏悔
陈辉:有很多年轻网友认为,那时虽然犯了一些错误,但农民的地位提高了,他们很喜欢那个时代,您怎么看?
老鬼:谁说的?恰恰是农民最反感那个时代,只是当时没人敢说出来。特别是“大跃进”,农民连在家里做饭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只能吃大食堂,一些大队书记想整治谁,就克扣谁的口粮。农民干活没积极性,反正工分那么少,都在磨洋工,农业生产效率极低,那时的农村政策是完全失败的。改革开放后,农民一下子就解决了温饱问题,这说明了什么?
陈辉:据说当时还是集中精力搞了一些项目,还为后来发展打下了基础。
老鬼:就我所看到的,当时白白浪费了很多钱,不仅没取得任何实效,还严重地破坏了环境。
陈辉:在今天,很多知青歌曲依然流行,很多老知青也很喜欢,为什么?
老鬼:那些老歌的旋律确实很好,有时我也喜欢听喜欢唱,重温过去可以给心理带来安慰,但对那些肉麻吹捧的歌词,我很反感,正是那种盲目的个人崇拜、造神运动,给我们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今天人喜欢这些老歌,也只是喜欢它的旋律。
陈辉:正如您刚才说过的,那一代人在盲目的热情左右下,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但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很少有人肯站出来忏悔呢?
老鬼:这个不能一概要求,这一代人的个人经历各不一样,很多人是受害者,你让他忏悔什么?这并不是说我们缺乏忏悔精神,而是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那些干了坏事,今天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捍卫者、代言人,他们才应该忏悔,无辜者没什么可忏悔的。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