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辉
采访人:陈辉
被访人:雪珥
“当家难,当中国的家更难,当改革时代中国的家难上加难。”
踌躇再三,在《绝版恭亲王》的封面上,雪珥最终选择了这句话。在他看来,它最能概括曾经百年的悲情与沧桑,也最能体现自己生命的那些苦苦思索。
雪珥上世纪80年代迈入大学校园,正值改革开放的激情岁月,带着使命感与浪漫,毕业后他回到老家,然而,在最基层的单位,却遭遇了困境: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抱怨,所有人都有不满,在种种利益的纠结下,善治的推行竟如此艰难。表面上看,每个个体都善良且向上,都具有理性,可组合在一起,却如此盲目,甚至明知走在错路上,也不愿改变。
令人焦头烂额的是,在“民意”、“正义”等大词的装点下,每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都是那么的豪气干云,然而,当共同的悲剧降临时,究竟谁该负责呢?难道这一切,只是命中注定?
离开了机关,雪珥下海经商、当被告、在澳洲洋插队、成了太平绅士……但曾经的困扰萦绕不去,他一直在思考。[NextPage]
喜欢雪珥的书,在于两点:首先,在他的笔下,充溢着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虽然与己无涉,但他仍未放弃读书人的本分,仍在自觉地为我们这个民族承担着一份道义责任。其次,他能跳出恩怨是非,用更宏阔的视野去凝望过去,当此岸仍哓哓于谁忠谁奸的人事甄别时,他却看到了历史背后那份深刻的悲剧与无奈。
百年沧桑谁铸造?一个民族的苦难,只能源于她自己,源于她的每个个体。然而,百年前振臂一呼时,多少人想到,超越之路竟这样艰难?而历经了如此多的磨难,我们的民族智慧究竟获得了多少提升?
一轮又一轮盲目的荷尔蒙,一番又一番嘹亮的口号,一次又一次惨痛的失败。
难道,种种挫折,仅仅是因为出了几个坏人,仅仅是因为少数人犯了错误?而这一切,真的没有我们自己的责任?
150年改革史,150年中国人的自强不息,但愿,曾经的辛酸足以照亮未来——我们再也不能重蹈那样的覆辙,再也不能步入历史的循环。
低调的改革者
陈辉:您一直在研究晚清变革史,怎么突然关心起恭亲王了?
雪珥:因为越研究就越发现,晚清变革史应往上推,寻根溯源,就找到了恭亲王。说他是最早启动变革的人,主要有三点:一是他为后来的变革做好了干部准备,比如曾国藩、李鸿章等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二是通过与保守派不断斗争,定下了变革的总基调;三是创造性地引入了一些原则,为后来的改革者所应用,比如“不争论”、“不谈意识形态”等。所以我说他是晚清变革的总设计师。
陈辉:以往历史书更倾向于认为那是一次失败的变革,您怎么看?
雪珥:对于“洋务运动”的失败,历史学者多归因于未启动政治体制改革,是“不完全的变革”。这是书生之见,变革是利益调整,利国利民不利官,主要的反对者就是官僚集团,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对此,只能适当妥协、循序渐进。恭亲王的变革虽也遭反对,但整体上看,一直平稳前行,体现了高超的政治技巧。
陈辉:他采取了哪些办法?
雪珥:首先是化敌为友,当时反对改革的主力是清议派的倭仁,他认为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不必学西方,对此,恭亲王提出“西学就是中学”,说现代科技是西方人从中国学过去的,巧妙地化解了争论,此外,既然倭仁崇尚传统,那么就让他推荐人才,并请他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来任职,恭亲王知道,倭仁这种“言官”只会批评,不懂实务,他反对变革,完全是出于一己之私,是为了向主子表忠心,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既然如此,委以实职,你自己去做做看,结果倭仁只好装骑马摔伤,不敢就位。第三是注意策略,一些激烈的主张,比如修铁路、通电报等,都是让李鸿章先点炮,自己在幕后掌控局势,最终,这些提案都得到实施。
戴着假面去跳舞
陈辉:可为什么许多记载中说恭亲王很糊涂,官声不佳?
雪珥:这是没办法的事,必须戴着假面跳舞,就像醇亲王上台后大骂他卖国,但那只是一种手段,事实上恭亲王的改革举措基本都被延续下来。据翁同龢记载,中法战前,慈禧与恭亲王讨论,恭亲王一言不发,只谈如何给慈禧庆寿,于是翁同龢大发感慨,觉得恭亲王昏庸。其实,这是假象,恭亲王反对开战,想先集中精力搞好自己的事,他的言外之意是:谁爱打谁去打。此外,恭亲王当时地位尴尬,光绪已10多岁了,出于避嫌,也应将位子让给醇亲王。满清共有四段“叔嫂共和”执政,恭亲王摄政时才26岁,慈禧24岁,两人政治经验都不足,历朝历代孤儿寡母都不免会受到权臣的欺负,所以慈禧对恭亲王非常提防,这给变革带来难度。
陈辉:所以恭亲王只能装糊涂?
雪珥:这是一种“老二哲学”——尽可能藏在阴影中,让聚光灯照到慈禧的身上。其实慈禧能起多大作用呢?她不过是橡皮图章,代表皇帝而已。刚开始摄政时,恭亲王也比较强硬,但在当时官场的政治生态下,他只能妥协。[NextPage]
陈辉:恭亲王为什么能意识到大势所趋?
雪珥:刚开始他也没意识到,第二次鸦片战争时,北京陷落,他留京负责与洋人和谈,签约后,英法真的退兵了,这给他带来很大震撼:原来洋人是讲信用的。这使他意识到不同的制度文明的存在,所以他在给咸丰皇帝的奏折中说,洪秀全是心腹大患,沙俄是手足之患,西洋是癣疥之患。从此走上了“师夷之长技”的思路,成为改革积极的推动者。
浮躁造就的失败
陈辉:既然“体制后改”并非是最主要原因,那么,又是什么令恭亲王变革最终失败呢?
雪珥:关键在于民族心态走向浮躁,特别是甲午战争,中国被一向看不起的日本所击败,这使舆论转向反对洋务运动。这在逻辑上就有问题,中日同时学习西方,打败了,说明我们学得还不够,应进一步深化洋务运动。但人们却先入为主地认为,搞了那么多外国先进军舰,照样失败,说明洋务之路走不通,必须加快制度变革,正是这种主义万能的思路,造成了混乱局面。
陈辉:制度变革难道不正确吗?
雪珥:制度变革是必须的,这不需争论,关键在怎么改。任何变革,都应循序渐进,可甲午战争失败后,国人却沉浸在浮躁情绪中,认为经济、社会、文化的变革时间长、见效慢,想在制度建设上强行超车,完全不顾基础。戊戌变法时,皇帝和杨锐等四个小秘书(即“四小章京”)一下子推出了100多件诏书,很多是将日本文件翻译过来一发布,就算改革了。这样强行推动的体制改革,将张之洞、刘揆一等改革的操盘手都推到对立面上,怎么可能成功?这种浮躁心态愈演愈烈,到最后,清政府提出准备立宪期为9年,被一致批评为“假宪政”,只好改成6年,可日本宪政改革的准备期却是30年。
陈辉:急于超车,结果反而造成保守主义死灰复燃?
雪珥:是的,义和团运动即为一例,它为何能发展如此之快?因为端王在背后故意误导群众情绪,以此来要挟中央,从1898年到1901年,变革整整耽误了3年,慈禧在西逃的路上,痛下决心,发诏重启变革,即“辛酉变革”,但已错过了历史最佳机遇,随着操盘手李鸿章等人去世,变革最终以失败告终。
如何超越历史的宿命
陈辉:检讨清末变革史的成败,最重要的教训是什么?
雪珥:首先,知识分子不应给群众以幻觉,不能忽视改革的难度,用几个口号调动起人们的激情很容易,但解决问题是另一回事。近现代史上,“革命”的声音此起彼伏,做个不恰当的比喻,国家仿佛一家公司,“革命”只能解决所有权的问题,不能解决经营权的问题,必须将经营权的问题和所有权的问题分开来看,不能一锅饭没煮熟,你就把锅给砸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思路。第二,任何变革,最重要的是警惕既得利益集团,他们才是改革最凶恶的敌人,亨廷顿说过,变革的关键在于有效行使权力,但在晚清变革中,绅权却绑架了民权,导致皇权失控,其实变革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但官绅却操控着实际的行政权,为一己之私,他们不惜上下拨弄,最终造成了大分裂。所以说“清亡于地方分离”,如果在变革时能加大集权,可能会少走弯路。当然,这个集权未必是中央集权,像日本变革,集权于议会,最终取得了成功。
陈辉:从清末失败看,民意是一种非常吊诡的力量,经常成为绅权对抗皇权的工具,这是为什么?
雪珥:因为舆论被绅权所掌控,翻开清末的媒体,基本看不到新闻,都是为派别利益服务,成了所谓“机关炮+机关枪”,为宣传自己的价值观,不惜造谣、编假新闻,根本看不到真相,这就使民众的信息混乱了,无法得出正确的判断。就像保路运动,分明是经手官员挪用300万两去上海炒股,损失惨重,为掩盖罪行,就煽动人们反对中央政府赎买,动辄以“四川人民利益”相号召,但他们能代表人民吗?这其实是打着民意的旗号愚弄人民,不仅掏空了他们的血汗钱,还要大家为他出钱出命。晚清根本问题在于缺乏健全的委托机制,没解决权力监督问题,却被误解为权力分配的问题,结果民意成了面团,任由官绅扭曲,城头变幻大王旗,代理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根本问题不解决,不论谁上台,实际上都等于是预约了民族的下一场灾难。[NextPage]
陈辉:那么,如何才能超越这样治乱循环的历史宿命呢?
雪珥:关键还是要理清权力委托的机制,这就像一个企业那样,如何把它经营好才是最根本的。可为什么我们总纠缠在权力分配的问题上呢?这与文化相关,在我们的文化中,权力就是腐败的机会,所谓权力分配,就是腐败机会分配,人们并不真的痛恨腐败,痛恨的是自己没能参与其中。所以甲午战争前日本人说,清朝的问题不仅是制度腐败,而是文化腐败,每个人有了权都会成为腐败者,即“上下交征利则国危”。可悲的是,这句话其实是两千年前孟子说的。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