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竟
采访人:陈竟
被访人:林贤治
为什么写作?林贤治的回答是“因为热爱自由。自由是第一性的,艺术和文学是第二性的。”
对写作的理解,从未受过任何学术训练的林贤治说:“写作必须真诚,不能外在于自我,作品必须像鲜血从血管里流出,泪水从眼眶里流出一样。许多所谓的‘规范’,往往是反个体,反真实的,如果说有什么‘规范’值得循守的话,也只能出于自由表达的必需。”“自由感”是他特别关注的文学气质,于是,每当听到对其文章“感情介入太多不够客观”的评价时,他通常的反应都是“别人怎么看无所谓”。
因为热爱自由,他偏爱诗歌与散文。不同于一般人概念里对散文、杂文、随笔的区分,他认为细分反而把概念弄窄了,不利于写作实践,“对写作者来说,越自由越好。”散文的生命就在于自由。
对自由精神的追寻和实践,更多融入他对鲁迅、五四、知识分子的关注和研究之中。在近日获得“在场主义散文”大奖的散文集《旷代的忧伤》中,他笔下是这样一些名字: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薇依、奥威尔、惠特曼、列夫·托尔斯泰,还有鲁迅、张中晓、顾准……他们身上所呈现的自由和独立精神,他尤为赞叹钦佩。林贤治自称为“偏狭不平和”的人,多年来,对中国知识界和文学创作的质疑及抗辩,在很大程度上就来自其自由感及其独立批判精神的匮乏。“要获得并坚持‘求真意志’是困难的,必须时时抵制、拒绝外部的诱惑,尤其是主流价值的诱惑,时时同自己内心的懦怯、虚荣、盲从、苟且的习性抗争。”
盗取现代价值观念的“天火”,毁坏传统的“老店”,高举一种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旗帜,五四一代仅仅开了一个头。
陈竟:您对知识分子的关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把知识分子作为关注和研究的主要对象?
林贤治:在《阅读与写作》一文中,我谈到自己阅读的转折。1984年初,由于蒙受“运动”的打击,郁闷中拟写鲁迅的传记。鲁迅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性人物。在阅读和写作过程中,我接触了大量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材料。这是我关注知识分子的基础。
何以对知识分子问题如此重视?与当时整个知识界的状况有关。1980年代刚刚从风涛中遁去,“告别革命”的论调就甚嚣尘上了。90年代的一批自诩为“自由主义者”的学者、大抵宣传市场自由主义而奉行政治保守主义,种种的理论与批评,包括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在内,都同“告别革命”论有一种内在的关联。据说“新左派”是与之对立的,但也有明显相交的地方,鼓吹“国学”、“后学”的热心家更是如此。知识界的演变,舆情的迁流,引起我对国家与权力,革命,以及知识分子问题的特别关注。
陈竟:在《旷代的忧伤》一书中,您写作的对象以西方知识分子为主。想起您在写顾准时的话:“一部《顾准》文集,几乎言必称希腊,其实所言并非希腊;正如言不及中国,其实所言全在中国。”林贤治:这也可以说是夫子自道吧。我曾经在个别地方也自称“西方主义者”。在《五四之魂》这篇文章里,我高度评价曾任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全盘西化”的理论,近三十年来,还没有看到谁如此评价他。我们一般谈到“全盘西化”时,肯定说这是荒谬、不可行的,是无视传统的,基本都会持一种批判的态度。而我不是,我持肯定的态度。我认为其中蕴含一种方法论。因为无论怎样西化,都化不掉传统,没法做到“全盘”,实践起来是不可能的。作为一个“口号”提出来,只是具有一种策略的意义,更多是去掉传统中惰性的东西。“全盘西化”作为一个“策略性”的口号,我是赞同的。
今天我们称为现代性的东西,基本是从欧美过来的,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西方知识分子的观念、思想、人格,我觉得是我们进行知识分子自身改造主要的精神资源。中国历史上“士”的传统,基本上是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的,无论在庙堂里还是江湖中,都跟“王权”靠得很近,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没有真正的“隐士”,就是说,实际上也没有“山林”,不存在独立言说的空间。传统知识分子身上匮乏的独立、自由精神,在西方知识分子身上体现得相当充分。无论作为现象还是作为人物的典型性,在人格的独立性和思想的完整性、彻底性上,我们远远比不上西方知识分子。西方人文主义传统久远,不同的文化传统培育出不同的知识分子。
陈竟:现在很多学者在谈到当下中国人文精神的重建时,都表示了一致的看法:与传统文化进行有效对话。对此,您怎么看?[NextPage]
林贤治:这里面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谈的传统文化,到底是在怎样的土壤中产生的?一种文化的产生不能不谈其产生的土壤,我们不能抹掉这点,这叫基本认识,其实就是常识。
如何重建人文精神?我的看法是,引进西方的价值观念,就像“五四”先驱者所做的那样。盗取现代价值观念的“天火”,毁坏传统的“老店”,高举一种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旗帜,五四一代仅仅开了一个头。老年巴金在《随想录》中反复申说一个观点,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但似乎并不为我们所注意。他说:“许多问题的确值得我们认真地想一想,譬如谈到‘五四’,有一位作者认为‘五四’的害处是全面打倒历史传统,彻底否定中国文化。我的看法正相反,‘五四’的缺点恰恰是,既没全面打倒又不彻底否定……所以封建文化的残余到处皆是。这些残余正是今天阻碍我们前进的绊脚石。”“我是‘五四’的儿子,我是‘五四’的年轻英雄们所唤醒所教育的一代人,谁也不能否认我是祖国的土地上成长的,‘五四’使我睁开了眼睛,……我能够活下去,能够走出一条路,正因为我‘抛弃’了中国文化,‘抛弃’了历史传统。”
在中国,具有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非常少。“五四”至今还不到一百年,人格是需要传承的。
陈竟:“五四”及“五四精神”被后人一次次提起。在您看来,“五四精神”是什么?林贤治:我觉得就是刚才巴金说的。说“五四”激进没有错,“激进主义”在西方是中性的,激进有何不可?“五四”就是重估一切价值,打倒一切偶像,连国家也是偶像。在最近写的一篇文章《乌托邦、革命与知识分子》一文中,我引用美国学者雅各比的说法,即:乌托邦有两种,一种是蓝图式的,一种是反偶像崇拜的。“五四”一代的乌托邦属于后者,就是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对传统的彻底批判。如果知识分子离开对自身传统和现实的批判态度,我觉得就否定了自身固有的社会身份。独立性、流浪性、边缘性、批判性、革命性,都是这一社会角色所固有的。与此相反,任何依附权势,追逐时尚,附和庸众,企图进入主流及中心,或是逃避现实,漠视社会,乃致丧失正义感,都构成为对知识分子自身的背叛。
陈竟:您在谈到“五四”时,特别强调它所产生的知识分子群体。
林贤治:对,这个群体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我们说春秋时期的诸子百家,它是一个“士”的群体,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与现代知识分子,为与自身并无直接利益关系的理想、信念奋斗,完全不一样。这种东西在中国没有“根”。
“五四”时期,无论左中右,都在为进行改造一个老大帝国而努力。比如胡适,虽然我对他依附性的人格进行过批判,但是对西方自由民主的观念,他始终在不断宣传。还有当时完全站在对立面的《东方杂志》编辑杜亚泉,他反对新文化运动,但是他同时宣传西方的科学。作为整个群体,在运动的结构内部,有很多对立的部分,但整体上,都在不同程度、不同层面地起着启蒙的作用。
对“五四”———无论是作为一个时段,一次运动,一种思潮———的理想性、批判性和反抗性的否弃,实质上是对知识分子角色的“背叛”。
陈竟:以“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为参照,您说了“中国没有知识界”?
林贤治:在《鲁迅的最后十年》里,我说过这样的话。看起来这多少有些偏激,但我要说的是,中国优秀的知识分子少之又少,作为“界”,一个群体界定,几乎不存在。为什么这么说?“五四”之后,好不容易培育了一批知识分子,比如胡适和他的朋友们,但很快被“党国”政府“招安”了,独立的东西太少。在中国,真正独立的知识分子非常少。中国“士”的传统缺乏独立性,多的是奴隶性、依附性。“五四”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他们全面背叛民族文化传统的英雄主义行为,并没有得到赓续;新的价值观念体系未及形成,就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这种悲剧性的结局,甚至整个的过程结构,包括它的意义所在,长期蒙受障蔽。人格是需要传承的。
现在所谓的知识分子大多与底层脱节,即使有一些是从底层里“浮”上去的,但更多是“学而优则仕”
陈竟:“知识分子”在当下学界,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称谓。您的定义是什么?
林贤治:我觉得知识分子是,立足于自己的专业去介入公共领域,表现非常个人性的独立的思想,在对公共事务、历史问题发言时,强调批判的价值。不是说你是著名学者,你有高学历,你就是知识分子。如果对公共事务、对人类的前途不关注,如果你在关注时没有问题意识,没有是非观念,没有正义感,不采取批判的态度,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陈竟:在《旷代的忧伤》中,您所提到的知识分子,还具有非常强烈的社会实践性,您称赞他们的勇气,同时也说,“有勇气,是跟实践相联系的”。
林贤治:法国思想家薇依,是我非常赞赏的一位法兰西女性。她原本可以好好做一名教师,有终生的教职,可她居然用自己的工资资助穷人。这些暂且不说,她还跑到工厂去,跑到农场去。为什么?她让劳动煎磨自己,从中体会作为一个劳动者所深受的东西。如果不这样,她认为就没法获得劳动者的那种感受。这种实践的努力,是非常非常难得的。
知识分子,不仅体现在纸面上,书斋里,还应该走向街头,直接进入社会实践。对于这样的知识分子,我对他们表示敬意。陈竟:在关注知识分子时,您还特别强调他们与底层大众的联系,还有他们对底层的态度。
林贤治:在我们这里,知识分子作为特殊阶层,历来带有自我优越感,与底层脱节。在俄罗斯,有贵族知识分子和平民知识分子。到我们这里,两者都没有。我感觉中国的知识分子与底层是脱节的,即使有一些是从底层里“浮”上去的,所谓学者、作家、知识界的人物,但他们更多是“学而优则仕”,浮上去之后,整个就改变了,并不能保持与底层的根的联系,相反热衷于充当现代的“帝王师”、智囊人物。由于权力的吸附性太强,他们的附着性也就更为突出,因此往往表现为与权力的结合,而不是解构权力。[NextPage]
陈竟:那您怎么理解民间和民间立场?现在许多团体、主义都爱用“民间”一词。林贤治:这个东西比较笼统,表面上看起来是与官方对立的,实际上很可能又会跑回去。中国的“民间”,与官方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我们说的“民间”,就是“江湖”,跟庙堂的关系只是距离远近的关系,但不能说是反方向的,完全对立的。在这个问题上,应该有具体的分析。在目前的环境下,这个概念的提出,毕竟在官方的正统的概念之外,多出一个言说的空间,无论怎样还是有意义的。
精神性就是根基性,构成一个作家写作的最基本的东西。没有精神性,就是无根的写作。
陈竟:“中国作家的精神还乡”问题也是您不断提及、颇为关注的。您所说的“精神之乡”意指什么?
林贤治:这基于我对文学写作的认识。在翻译方面,为什么我说“只有董乐山一人而已”呢?这个说法,基于董乐山非常自觉地从事他的翻译工作,他有自己的选择,而且这种选择与他的社会理想和文化理想相联系,与他作为批判知识分子的观念有关。
他的方向性是非常明确的。但我们很多人没有方向性,其写作是机会主义的写作,没有自己的关怀。为官方为企业家所利用,市场需要什么写什么,没有自己的主题和想法。一个作家,应该有自己的精神根基,有他的精神归宿,这应该是他日夜萦怀的东西,因此他的情感、思想会表现出方向性。但是,我们缺乏这种东西。西方的知识分子,是有信仰的,独立于官方、权力、大众,独立于任何威权。我们几乎没有精神生活,从作品中也可以看出来。我们的作家作品,往往只是好看的故事或是华丽的辞藻而已。
精神性的具备,首先得有精神生活和精神空间的存在;其次,这种东西构成写作的方向感,构成作家的基本母题。这两点非常突出。题材与母题有很大的差异,精神性在我们的作家身上非常匮乏。
陈竟: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您曾经说“我们的脚下几乎没有根基,没有精神,也没有精神的饥渴。”怎么理解?林贤治:精神性就是根基性,构成一个作家写作的最基本的东西。没有精神性,就是无根的写作。
陈竟:对文学未来的展望,您借用英国柯勒律治的话:必须同普遍的精神不振与顺应形势的状态作斗争!
林贤治:对文学未来的种种展望,来源于对现实的否定之中。否定是以一种变革性决断,一种方法论,它让我们获得一种危机意识,并且总是带着这种意识去思考问题和评价现实;它加强了我们的责任感,让我们致力于人文精神的培养,并将这一精神灌注到文学之中。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需要飓风般的精神的推动,而这风暴,是由作家乃至周围人群的众多个体的战斗呼吸形成的。
陈竟:您说自己是偏狭不平和的人,对于文化态度上的“宽容”,您是质疑还是否定?
林贤治:“宽容”这个词,我们已经滥用了。“宽容”应该主要是指政治、宗教思想的宽容与否,是强势者对弱势者的说法。假如我们之间是学术之争、笔墨之争,不存在强势和弱势,不存在实际手段的干预,根本就不存在“宽容”与否的问题。但是现在谈的宽容,往往成了一个取消是非观念和思想斗争的遁词,用以遮蔽自己。矛盾、冲突、斗争,首先是一个哲学概念,一种实存。作为实存,显然不是谁不喜欢就不存在。“博弈”和“斗争”不是同一个东西吗?有人就偏偏喜欢使用“博弈”的字眼,没有办法。写作、发表、出版,对作者来说,根本不存在是否宽容的问题。赞成或否定,就是这么简单。
至于我为什么说自己是一个不平和的偏狭的人,因为我执着于对自己观念立场的辩护。
(实习编辑:李九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