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剑峰
采访人:石剑峰
受访人:卡特琳
去年法兰克福书展,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赫塔·穆勒是书展中最耀眼的明星,由她凭借《呼吸钟摆》摘得德国图书奖似乎毫无悬念,但最后,图书奖却颁给了赫塔·穆勒的好友卡特琳·施密特。日前,卡特琳·施密特来到上海参加“中德同行”活动,并接受了早报专访。来到上海的卡特琳其实还有着当年大病带来的后遗症:很容易累,走路有一点点瘸。这个来自民主德国地区的女作家,似乎也符合大多数人对德国人的刻板印象:严肃、不苟言笑、不说废话,有一点点闷。
与好友赫塔·穆勒背景相似的地方是,卡特琳·施密特也来自“东方”,她出生于前民主德国图林根州哥达市。不过卡特琳并不像其他“东方”作家那样是位激烈的反对派,相反她在那个体制下生活得不错,她说她只是希望国家通过改革能变得更好,而不是让它消失,这也是当时大部分民主德国人的态度。
2002年夏,施密特突发脑溢血。当时她挣扎着爬到丈夫身边说:“我要死了。”丈夫回答:“你不会死。”这句话在七年后成了这部小说的书名,书中,女主人公脑溢血后昏迷,接受了开颅手术,醒来后发现生活成了彻头彻尾的挑战。《你不会死》击败了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穆勒,荣获该年度德国图书奖——德国最重要的文学奖。对于自己去年意外爆冷获奖,卡特琳认为评委会可能是想搞平衡。小说中柏林墙的倒塌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有许多评论家认为,海伦遭受昏迷象征民主德国的终结,然后用她的康复意味着两德的顺利统一。但作家反对从政治方面来阐释这部小说,“哦,不,不是这样的,上帝明鉴。”
生病与写作
石剑峰:去年获得德国图书奖,击败的对手中包括当时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同胞赫塔·穆勒,之后大家谈论你时,总喜欢把你跟赫塔·穆勒比较,这对你而言是否有些尴尬?
卡特琳:很多情况下,我感觉不到别人在拿我和赫塔·穆勒作对比,我与赫塔·穆勒的关系也非常好。我自己对穆勒一直非常赞赏,我从1984年就开始读穆勒的作品, 我的一个好朋友带给我一本米勒的小说《暴虐的探戈》。我个人认为,穆勒最后没有得奖,有可能是穆勒已经先前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了,评委会有意不让她再得奖,有搞平衡的可能。[NextPage]
我和穆勒之间还是有不同的地方,首先穆勒具有双重身份,她来自罗马尼亚,既会德语又会罗马尼亚语,她在文学创作中把两种背景糅合起来,拿出惊讶的作品,而我只有德语文化的背景。
石剑峰:去年你是凭借《你不会死》获得了德国图书奖,小说带有自传色彩,里面写到了你当年脑溢血失去行动和说话能力的经历。这段生病的经历,对你之后的写作有什么重要影响?
卡特琳:其实在我生病后写的第一部小说是《席巴赫的黑猫》,但我对《席巴赫的黑猫》不是太满意。我当时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每天要睡很久,一天只能工作几个小时,所以影响了《席巴赫的黑猫》的创作。但2005年写《席巴赫的黑猫》其实是帮助我自我治疗的一个过程。在我身体完全恢复之后,别人对我说,你是否可以把你的生病经历写成小说?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就开始以生病过程作为主线创作这部小说《你不会死》。小说中生病的那部分确实有自传的成分,但是其他内容都是我虚构的,或者是根据生病前的经历进行加工。
生病经历也影响了我的写作语言。在我生病之前,我的语言风格被称为是巴洛克式的,非常华丽繁复,而写这部小说时,小说中一开始句子是简单和短的,这比较符合海伦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状态,随着小说的发展和女主人公语言的恢复,句子也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此外我在生病后的5年之内没办法写诗,因为缺乏三维思维能力,从两年前我开始写诗,新诗集也即将出版,在我看来出版诗集比获奖更令我愉快。
石剑峰:这段生病经历,对你个人生活有什么影响呢?
卡特琳:我患病期间,有一段时间是无法说话的,尽管如此,我一直用图像的形式进行思维。当我恢复过来的时候,听到别人说一个词,能想起这个词代表什么意思,但是这个词很快就会被忘记。这是一个让我提高自信的过程,经过不断练习,希望这些词不会从脑子里逃掉,而是留在大脑里。这个过程对一个作家真的很要命。
生病也对我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以前我还是很在意别人对我和我作品的看法,内心经常有一个期望值,然后看这个期望值在现实中的反映,所以很有顾虑。为了避免失望,常常干脆不说话。但这次生病之后,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说话流利、优雅和风趣,但在意别人看法的枷锁打破了,放心大胆地说话。这是积极的影响。
政治与写作
石剑峰:在你小说出版及获奖之后,评论界都尝试用政治来解读你的小说,小说有政治含义吗?
卡特琳:小说没有太多隐喻。有人把海伦的沉睡到醒来,比喻成民主德国的消亡过程,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首先我想通过小说表达的是,一个人在失去语言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对一个作家来说,语言是最重要的东西,如果她失去了语言,她又会如何?这才是我想要表达的内容。
石剑峰:大家倾向于从你这部私人化的小说里解读政治,特别是两德统一的历史,是否跟你来自民主德国这样一个背景有关?大家想要从你的小说里了解,一个民主德国作家回过头来怎么看待她国家的消亡和民族的统一。
卡特琳:对于那些没有在民主德国生活过的批评家,总是倾向于把小说跟两德统一联系在一起,这难以避免。柏林墙的倒塌在这本小说中只是扮演了一个间接角色。有些批评家认为这个作家是生活在民主德国的,小说里女主人公的醒来可以跟当年两德统一联系起来,似乎寓意着德国这个国家的重生。但我想说的是,小说跟民主德国的政治没有任何关系。每个人都试图找回过去,小说只是碰巧触碰到了两德统一的共同记忆,女主人公海伦醒来的时候正好是两德统一。我之前写过三部长篇小说,内容都是跟两德统一和政治有关系的,很多批评家不由自主地会把这部获奖小说与政治意义联系起来。我这代人的批评家一讲到民主德国作家和他们的作品,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政治,但下一代人再看的时候,眼光就会不一样。
石剑峰:像你这样来自民主德国的那批作家,如今写作的时候,是否还会不停地写两德统一前的历史,就像中国很多作家不停地写“文革”一样?[NextPage]
卡特琳:有的作家专门写那段历史,有的关注现实题材。但就我而言,我也试图讲历史,但更多情况下是在对现实生活的描写中加入对历史的回忆。其他写那段历史的作家,往往是从上往下看,哪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等等;我习惯于从下往上看,先写男人、女人和他们的日常生活,然后往上牵连到那段历史。
石剑峰:中国读者在读当代东欧包括民主德国作家作品时,对他们创作的批判极权主义和揭露历史黑暗的作品非常感兴趣,或者说越沉重越有市场,现在来自这些地区的作家还在继续写那段历史,但如今他们处理那段历史和柏林墙倒塌前有何不同?
卡特琳: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人而异。在之前,东欧作家写批判作品不可能在本国出版,甚至还有可能受到惩罚,所以很多人被迫逃亡到西方国家,重新开始写作。德国很独特,被民主德国驱逐出来的作家,基本上就是来到联邦德国。但很多从民主德国逃亡到联邦德国的作家往往会发现这么个情况,在联邦德国他们没有了敌人,不知道该怎么写作了,反而失去了目标。我本人在写那段历史的时候,并不是去批评那段历史,只想把我那代人在当时做了什么、发生了些什么记录下来,这些历史对我以及下一代已经或者将要产生什么影响,这对我才是最重要的。在大多数情况下,我在写作时处理那段历史是较平静的。
比如我正在写一部新小说,描述了一对在民主德国长大的犹太姐妹,年龄跟我差不多。在统一之前,这对姐妹的父母都是共产党高级干部,父母一直隐藏犹太人身份,对子女也从不说起,而只是强调“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是党的干部”。在统一之后,两姐妹发现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并发现自己的犹太家族居然那么大。我想要表达的就是,统一前的历史对当下生活的影响。
石剑峰:其实从另一方面讲,你还想表达的是,对于柏林墙倒塌前的历史,民主德国的人的态度是不一样的,比如你,就持比较温和的态度。
卡特琳:我本人当年在民主德国其实生活得还不错。直到25岁时我才成为一名反对派,虽然是反对派,但在两德统一前也没有想过要推翻这个国家,让民主德国从地图上消失。和大多数民主德国人一样,只是希望通过改革和努力,把国家中不好的东西清除掉,建立一个新的民主德国。就算是现在的默克尔总理,当年她也是持相似的政治立场。但历史不是大家能想象的,结果是,历史驶向了大家都没想过的地方。当年统一前莱比锡大游行的时候,我们最初喊出的口号是:我们是人民。然后口号变成:我们是一个民族。在这个变化过程中,西方政治势力起了很大作用。我当时也只好随大流了,既不想,也没办法改变整个形势。我反而是在两德统一之后,才对民主德国时期的真正历史有了了解,原来曾经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从那以后才开始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当时的共产党统治。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