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弘
王跃文
作为“官场小说”这一文学类型的开拓者,王跃文有着极其独特的地位,有人誉之为“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而他自己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竟也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道路———“金饭碗”不能再端了,同僚们嫌他点破了官场潜规则。于是他从政府公务员职位上被“分流”,从事专业写作至今。
母亲告诫 官场六字箴言
建国以来,有些政治运动可能很复杂,但是,一些很严肃的运动,到了下面以后,未必就如此,很可能就成为纯粹的“人整人”。过去有矛盾,运动一来,就逮住机会弄你一回。
我父亲有一点文化,土改的时候参加工作。县委书记的夫人脸上长了麻子,他就在她的扇子上写了一首打油诗,“妹妹一篇好文章,密密麻麻不成行,有朝一日蜜蜂过,错认他乡是故乡。”当时就是一个玩笑,一笑而过,但是县委书记的夫人心里挺不舒服。到1957年反右的时候,县委书记夫妇就抓住这个事伺机报复,把我父亲打成右派。因为这个原因,1978年之前,家人一直被笼罩在右派分子家庭的阴影中。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专科毕业,进入县政府机关工作,对我而言,这与从政是两回事,其实更多意义上是就业,并没有抱着崇高的政治理想。当时选择职业,特别是在一个县一级的城市里面,似乎没有比到政府机关去工作更好。
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母亲对我的告诫是六个字:紧闭言,慢开口。但是,我的性格比较直率,或者说还有一点不信邪,基本上把母亲的话抛在脑后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基本上是率性而为。我当时感觉,官场气氛好像还比较清廉,我自己也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在县委书记、县长这些官员面前谈笑自如,毫无惧怕或者是敬畏之感。而且他们对我这个小伙子也很欣赏,对我很不错。我当时觉得,只要好好干,职位的升迁是自然的事情,但是,我也没有特别强烈的“向上升”的念头,好像这是人生过程当中的一种自然的成长。
机关工作 玻璃罩外的看客
直到后来我才感觉到,在地方上,当一个县委书记和县长是了不得的事情。尽管这也不算什么大官,但是,在那么一个小地方,县委书记和县长是说一不二的。
我在政府机关里面属于笔杆子,还算做得不错,一步一步,从县里面调到市里面。当时一般的干部都是手里提着一个人造革的那种黑公文包,我就不喜欢这种包,觉得很老套。我用的是一个柯云路的《新星》里面,主人公李向南背的那种黄色的帆布挎包。有一个老同志就跟我开玩笑说,小王背的书包,不像个干部,你应该弄个皮包。
[NextPage]那段时间,电视剧《新星》很火,周里京演的李向南颇受欢迎。尽管我刚刚参加工作,并不了解官场的游戏规则,但是当时我有一点知道,县级领导如果要做到李向南那样的话,必须有一个背景,就是说也上“培训班”,否则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我在机关过了十几年,见识多了一点,另一方面,我觉得官场发生了一些变化,官场的腐败、经济腐败、政治腐败等等问题,跟过去比较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远远超过了老百姓的想象力。
我慢慢知道,单纯地秉持着过去做人做事的原则,你有才华,好好干就会得到升迁,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我在省政府办公厅,凭工作能力、工作态度,可以毫不脸红地说比别人优秀。但是,提拔来提拔去,反正都没有我的事。
我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业余不喜欢玩其他东西,打牌瞎逛。从1988年左右,我就开始写小说。当时一直把它当做个人的爱好,读书写作,成了我的生活调节。
我曾经在一个中篇小说里面写到过一个人物,当他要调离地方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面罩着,而他自己在玻璃罩子外面,其实那就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就好像我跟他们隔着一层玻璃,他们在里面活动,我是一个看客。
被“分流”有合理性
新京报:你是否受过《官场现形记》等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
王跃文:没有。有人把我的小说比作新的《官场现形记》,我对这种比较不以为然。我不喜欢一味地只是为了揭黑,什么行业没有黑?把黑幕揭示出来有什么意思。比如教育黑幕、医药黑幕,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那些东西你看社会新闻就行了。
新京报:你的写作在新时期开创了一个写作类型,现在类似的作品层出不穷,你怎么看这一点?
王跃文:我几乎没有写过八小时之内官场的实际运作,写的都是八小时之外的一些零碎的东西。我也不像有的作家写这个题材,所谓宏大叙事,搞个大的案件,把故事讲得风生水起,我不喜欢那样写小说。另外,我没有看过多少别人写的同类著作,也不好评价。有些朋友都说看我的小说,和看别的作家写的同类题材的小说,感觉不一样。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经历不一样,我在官场里面呆过,这些东西写得可能更“贴”一点。他们是官场外面的人,写得有点隔膜。
新京报:现在回想起来,你被“分流”是否从你开始写官场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王跃文:可能是。我们按照换位思考也很正常,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我不应该在官场里面。但是这些东西,我们平和一点看也很正常。一个人既然在官场里面干,就应该想方设法得到升迁,因为这种官场体制就是这样,你所有的身份、地位、待遇,能够集中得到体现的就是你的位置和职位。我们现行的制度设计就是这样。既然如此,人性很多不好的东西就可能在这里面去呈现。
新京报:你当初被“分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做别的选择而是当上了专业作家?
王跃文:我在决策何去何从,最终抱定我只有走写作这条路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很绝望的过程。在官场里面,要么按照那种游戏规则去玩,我不愿意。我觉得对我的性格也好,人格也好,是一种特别的委屈。我要放弃很多我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做一些我认为不应该做的事情。比如逢年过节,如果你在这个官场里面,就非常忙。要去拜年,要走访,要打电话,请吃饭,这些事我只要想起来就烦,是不愿意做的。但是,如果你不做的话,你玩不下去。
如果我想开公司,必须跟城管打交道,还有公安、税务等各种各样的关系,一天到晚想着跟各种权力部门去陪笑脸,给他们送礼,请吃饭,喝酒,我想这些东西也烦。我也见到很多看上去风风光光的大老板,在那种权力部门普通的一个税务员面前都得陪小心。如果运气更好一点,或者做得更成功一点,还能做一个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这个帽子戴上以后,做生意更加好———这实际上是收获权力的红利。而我无法忍受这种委屈,我只有走写作这条路。如果我写的东西发表不了,养活不了自己,我就认命。如果我能够走这条路,我跟出版社之间,或者跟书商之间就是对等的关系,合同关系。充其量书商瞒印数,我不知道,心里生气而已。我就不需要去求人,人不求人一般高。
新京报:那么,你现在的经济状况如何?
王跃文:靠写作挣大钱、发大财那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还行,马马虎虎可以对付。
1999年,我好像一夜之间爆得大名,赢得了无数读者,包括一些从来不看小说的读者、很多官场上的人、一般的文学爱好者。他们的阅读目的当然不一样。
另一方面,我的写作又让我在身处的官场陷入很尴尬的境地。别人以为,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觉得我破坏了游戏规则。
事实上,我在作品中写到的事情,可以说没有一件是发生在我的工作环境当中的,更别说是人物了。
有的人刻意要让生活当中的人对号入座,而我一直反对把生活当中真实的人物当做模特,然后做点变形。
我认为,虚构应该是文学创作的灵魂,我作品里面所有的故事,基本上都是虚构出来的。
但是,虚构的东西和生活有惊人的巧合。
比方说,我写过一个细节经常被人提起:小说主人公到秘书长家里去送礼,两个人谈笑风生,特别亲切。然后送礼者把门打开告辞的时候,还在那里高声说谢谢。秘书长的脸一下子就垂了下来,把门“嘭”一声关上了。
送礼的这人当时就觉得奇怪:怎么回事,刚才好好的,一开门脸色就变了。
后来他才想明白,打开门出来以后,应该悄悄离去,不应该在门口高声喧哗,因为整个楼道里面都是同事,让其他人知道有谁到家里去,这是他们很忌讳的一件事情。
我自己没有这样的经历,也没听别人说过,我就是觉得,生活当中应该如此,因此进行了虚构。
后来,很多官场上春风得意的人看了以后会心一笑,说写得太真实了,我们就是这样。
尽管我的小说完全是虚构,但我也照搬过现实中一例真实的故事。
1998年,我老家所在的县里发生了百年不遇的洪灾,河堤被冲垮了以后要重修。当时一位省长去我们县视察,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那儿挑土,非常感动,跑去问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老太太说,我七十了,感谢党,感谢政府。
这位省长就把老太太的担子接过来挑走了。
旁边看的人吓坏了,因为当地村里、乡里的干部都知道,这个老太太是一个疯子,特别喜欢凑热闹。别人家里嫁女儿、死人,或者开大会,她就去看热闹。她跟别人说话,头几句很清楚,多说几句就乱七八糟,可能会让你下不来台。
这位领导把老太太的担子挑走以后,干部们马上就把老太太架走了。
就这么一件事情,让我们的省长非常感动。当时湘西很多地方发生了洪灾,省长随便走到哪里都会说这个故事,说在溆浦县看到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参加劳动,修复水利工程,我问她为什么要来劳动的时候,她没有别的话,只有一句话,感谢党,感谢政府———同志们,我们的人民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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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不是情绪排遣
新京报:你曾经用“我不懂味”来形容自己与官场的格格不入,这个“味”就是吴思所说的潜规则吗?
王跃文:这个“味”,是湖南土话,意思就是规矩,游戏规则等等。我当时体会到了一个概念,叫做官场亚文化。中国正统的主流文化在中国还是儒家文化,修齐治平这些东西,中国的读书人还信这一条。但是,就像吴思讲的那样,真正起作用的是潜规则。千百年来,官场人读的是《论语》,用的是反间,讲的是王道,行的是霸道。行知不一,或者是言行不一。这种表达,这种在官场当中从来没有被人认知、研究过,没有堂而皇之地宣传过的一些切实的游戏规则和逻辑,其实更起作用。
如果把儒家的那种文化叫做官场文化、正统文化的话,那么我们看到真正起作用的那种东西,就变成亚文化,官场亚文化才是实际的行为规范。
新京报:你说你对机关生活有隔膜,对有些东西很厌恶,能否举例说明具体是哪些东西?
王跃文:比如,在政府机关里面,办公室里面坐着几个人聊天,进来一个领导,如果是好久不见的,或者是特别大的那种高级干部来了,在那么一种情况下,你要起来,起身接应或者怎么样,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我觉得,有些干部比你高出一级两级,你在这间办公室,他和你隔几间办公室,成天和你打照面,根本不需要这么客套,应该就是很平和地相处。
但是生活当中不是如此,比方说我们四五个人在办公室里面聊天,一个领导一来,大家全部起立,说李主任怎么样……我做不到,我老是不起来,就坐在那里,当我看到所有人都站起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坐着,觉得特别尴尬,最后还是得起来。就是我起来了,别人心里也不舒服,因为你起得比别人晚,他的心里对你就会打折扣,这个事情是摆不上桌面的。中国官场的事情就是这样,很多事情是摆不上桌面的,也不用摆上桌面。这其实是不值得计较,不值得认真的事情,但是我这个人就是太认真,我就是不习惯。
新京报:那么,写作就成为了你一种情绪的排遣吗?你早期是否想过通过写作成名?
王跃文:也不是排遣。当时我最初写小说的时候,每年写两三篇,都会有一些刊物刊登、转载。没到长沙来之前,我感觉工作状态非常好,在别人看来是蒸蒸日上的一种感觉,不存在为了排解压抑的问题,最多只能说对这种比较枯燥的政府机关工作的调节。另一方面,我是从骨子里面热爱文学、热爱写作,就一直坚持写。但是写了以后,老是有约稿,后来《当代》杂志很喜欢我的东西,可以说是逼着我写。我不是特别想成名,也没有想过以后成为一个作家,就是热爱写作。
丢掉饭碗 遭遇机关“分流”
写这些官场小说的时候,我没有考虑过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我想,小说就是小说,社会毕竟发生了变化,文革时期“利用小说反党”的罪名对作家进行处理的情况应该说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在机构改革的时候,要搞所谓的人员分流,我被一种堂而皇之的程序分流了。而且,这肯定是有意为之。
当时办公厅有一个规矩,分管的副秘书长要找分流的同志谈一次话,给安抚安抚。但是分管的人不敢找我谈。办公厅的一把手秘书长找到我,我知道他要谈什么,就故意说,找我别的可以谈,分流这个事情就不要谈了。
他说为什么,我说我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我被分流,但是这个原因你不会承认,我不愿意逼着别人去撒谎,所以我们就不要谈了。他说,那就不谈了,以后你干什么?是不是可以帮你物色一个单位,我做工作帮你调动,你也可以去读书。读书就是缓冲,另外也可在家里再待三年,三年过了以后,你就再找个工作,把你的档案放在人才交流中心去。
当时我说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在家写作,写作也是一个乐子,这是我自己找的,不是别人给的。
三年很快过去了,我的档案快要到人才交流中心去,我快要成为“人才”的时候,湖南的一批作家朋友说你还是到作协来,也不一定发工资,毕竟要好一点。我就把工作关系放到作协来了。
之后,我又写了《亡魂鸟》、《梅次故事》,以及《大清相国》等作品。现在,我应朋友之约,手头正在写一部关于官场的长篇小说,不久将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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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1962年生,湖南溆浦人,现服务于湖南省作家协会。1984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溆浦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后调入怀化市政府办公室、湖南省政府办公室。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2001年10月起从事专职写作。著有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西州月》、《龙票》、《大清相国》,中短篇小说《官场春秋》、《没这回事》、《官场无故事》等。
(实习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