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陈村开始上网,用的是那台花了他两年工资的286电脑。十二年后,陈村说自己“已经记不得换过多少台电脑了”。其间,他当过“榕树下”的艺术总监,眼看着这个曾经是中国文学青年大本营的网络文学网站,从热闹走向湮灭;艺术总监当不成了,陈村哪儿都没去,就这么“在网上逛来逛去”;后来,总监降级成了“村长”,经营“小众菜园”直到今天。
这次由《人民文学》、《收获》等二十余家传统文学期刊集体参与的“网络文学十年盘点”,您也是评委之一。审阅的网络作品总体是个什么水平?
陈村:我前两天刚把看的文章发回去。作品总的还可以,有一些非常长。我们平常把超过十二万字的小说,就称为长篇小说,这是传统文学概念里面的,但是在“起点网”他们看来,十二万字的都是中短篇。我是终审评委,给我看的都是小说。写得还可以,我们反过来说吧,他们的十五岁十七岁,比我们当年的十五岁十七岁写得好。对句子的掌握也好,眼界也好,都比我们那时候好。要说绝对标准我不知道,相对标准是比以前好。读网络作者的东西,你就不要去想太庞大的结构,不要去想《三国演义》什么的,你就会觉得还蛮好,至少能把一个故事给圆起来。现在的网络小说很多是类型小说,也会有一些问题,比如有些小说跟游戏一样,游戏是一关一关通过去的,小说也写成那样。有人跟我笑谈起,说某IT公司高层的一些人,学理工的,技术出身。大学读完了,研究生读完了,出国回来了。回来了以后呐,花一年时间搞定了老婆,再花一年时间,儿子也出来了。接下来就闲着没事了,没事就在家打打游戏。打游戏要通关的,所以呢,就觉得好看的是游戏,好看的小说是《三国演义》那样的,过个几回就打一个大仗;或者是《西游记》那样的,不就是打怪嘛,出来一个妖怪打败了,过一关,然后再出来一个,再打败,再过一关,很过瘾。他们觉得那些失恋的人,那些情感上比较纠缠的人才会喜欢《红楼梦》。所以人和人不一样,要问我肯定是觉得《红楼梦》好看。
网络文学这十年,您说过1998年是最好的时候?
陈村:对,不大功利。刚起步的时候,关心的人不是很多,网上文章也没那么多。我说过图雅,我说这个人就好像一个象征,你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最后你也找不到他,叫他出来拿稿费也不要。东西写完了就贴到网上,大家共享。我是1997年开始上网的,那前后,图雅就消失了,永远不见了。
那时候一般会去什么地方看网络文学作品?
陈村:一开始就是去国外那些网站,什么“文艺复兴”啊“东西南北”啊,还有什么“太阳升”。其实所谓的网络文学,跟技术有关、科技有关。网络文学最早是从北美开始的,后来又到台湾,台湾比我们早。后来到了大陆。“榕树下”是大陆那时候最大的一个(网络文学)网站,所谓的文学青年大本营,那是1999年时候的事情了。
您一直都很鲜明地表示自己喜欢安妮宝贝,喜欢她什么?
陈村:我觉得她蛮好,文字好,也比其他人要认真,认真又低调。她后来写的小说,《莲花》很好。她跟以前有一些不一样了,跟我谈话也是,她比以前更宁静。她是不喜欢被称作网络作家的,所谓的网络写手也罢,网络作家也罢,最显著的特征是在网上首发作品,但是她后来已经不可能在网上首发作品了,会盗版的。她讲得也有道理,意思就是说,她跟我是一样的,都在传统的文学杂志上首发东西,那么凭什么我们就是作家、她就是网络作家?这是没道理的。
这十年来,您还觉得有谁在网上写得不错?
陈村:以前写《悟空传》的今何在不错,慕容雪村不错。我是后来看到慕容雪村的作品的,其实最早他也在“榕树下”玩过,但是我不知道。还有宁肯,现在是《十月》的副主编了。财神我也很熟,我给他写过一篇序,王朔夸过他。财神很聪明,喜欢阿城的书,他现在写戏去了,也不大出来,守着他的美丽的程娇娥……
除您之外,有没有其他传统作家会去看一些网络文学作品?
陈村:通常是不关心的,通常是作家跟作家之间都可能相互不关心。有时候好朋友会关注一下,比如叶兆言出了个什么新书,我会去看一下。但通常不会去看同时代作家的作品。一个作家不必读那么多书,要读就读经典去,读外国经典去,中国作家很多东西都是从外国文学化出来的。不过王安忆读的当代作品比较多,她读书怪头怪脑的,说起什么作者来,我听也没听说过,或许跟她教书也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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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传统作家的一贯态度来看,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除了数量上占优势以外,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陈村:本身是不会妨碍的,但有一点是妨碍的,就是我写小文章如果一稿多投的话……我的理论是,比如我给《新民晚报》写,三百块钱一千字,文章是很贵的嘛,那么如果一个报社养不起我,就几个报社一起养,而且这些报纸都有地域性,我发在什么《新疆日报》,《海南晚报》的人是不会看见的,我也不侵犯你的利益。但是如果有网络呢,这就坏事了。我刚写了一篇安妮宝贝的什么读后感,马上就被新浪转载了,我就打电话去让他们撤掉,他们说跟报纸有协议,我说我从来没有卖过电子版权给任何人。你跟报纸有协议,跟我无关。这个就是网络坏了我的生意了。还有一些不良网站,我跟某网站吵过架,差点要告它们。这个网站收了我的作品(其实到最后它自己都不知道用了我的什么作品),它号称自己是跟什么版权机构联合的,是网上图书馆,一张卡卖一百块钱,我说图书馆嘛是公益的,收什么费啊。你不能卖偷来的东西啊,而且当时我问了一些作家,没一个知道自己的作品在那个网站上。我就问,你到底跟谁签约了?谁授权了?我还托人问了澳大利亚的梁羽生先生,他说自己在大陆从来没授权过电子版。这么大的一个公司啊,我觉得中国有一个不好是什么呢?如果偷东西被查实了,就应该罚得它倾家荡产,就要一百倍这样地罚它。我可以不要这个钱,可以捐给养老机构啊什么公益机构啊都可以。如果不罚的话,我讲就像抓小偷,小偷偷了你的皮夹子,就算你抓住小偷,他跟你一番纠缠以后,也不过就是把皮夹子还给你。偷了一百块钱,也不过就是把一百钱还给你,这个就不对了,就是鼓励偷窃。
除了不能一稿多投,好像也谈不上什么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冲击。
陈村:在很大程度上,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是在两个地方、分别运行的。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如果要说网络文学最大的功德,就是让很多人对文学发生了兴趣。一旦你想写东西了,就要熟练掌握中文,就要去翻翻传统文学的经典作品,研究一些叙事结构什么的,从这个角度来讲,网络文学是功德无量的。但你要说网络文学一定写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作品,比《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写得还好,那也未必。但是我们也不用太急,也许哪天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只要一个就够了。现在有三亿个中国人上网,有一亿个人在写,那么只要出一个天才就够了。看一个时代的文学高度,就是看个别天才。
这么看来,网络文学现阶段的存在意义,形式大于内容。
陈村:那也不是。从文字的功能讲,除了能够写出《红楼梦》以外,还有其他功能。可以用文字跟大众交流,跟一部分人交流,跟自己交流,比如以前你不写日记,现在开始写写日志了,再过十年来看的话,也蛮有意思的。网络文学的运作比较廉价,很容易就写了,写完也很容易就发表了,被人看见了。传统文学的发表权是被一部分人——不说垄断吧——占有了。要进入传统文学的门槛是很难的,要在《收获》上发表一个小说,很难。它只有那点版面。前段时间有人采访我,谈给网络写手降低标准进作协的事儿。当然也有写手很不高兴,跟我说不进作协,进了作协好像就变成求他们降低标准、饶了我们了。我说,这其实是个伪问题,是个不正常的问题。以后那些写作的人,都是从网络文学写起的。像我儿子,1997年生的,我上网那年他生出来,网络对他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他就会去网上做一些招摇过市的事情,不教就会。他也写过一个小说,贴到网上去,他已经很习惯在网上说他的话、发表他的意见或者别的什么了。如果说作协不要网络上来的人,那么以后也就没人了。所以我说这个问题讨论它无意义。
有人说传统作家是“在写作中生存”,网络作家是“在生存中写作”。
陈村:网上有些写手,比如说像冯唐这样的专业人士,本身是不靠这个吃饭的,稿费对他来说不重要,所以能够做得比较漂亮,把文本写得很炫,赢得赞美就已经很满足了。但是网上还有另外一批小朋友们,封自己为专业作家,要在家写作,不肯上班去,这个就会有生存的压力。现在的文学生态,总的来看,是不好的。举个例子,比如我写一个短篇小说,一万字,我发在《上海文学》、《收获》这样很好的文学杂志,大概有一千块钱。有的杂志一千块都不到,这个标准也已经好多年没动过了。郭敬明很精明,我很叹服这小子的商业神经,通常作家也无非是把自己做成一个品牌,他居然还能把个人品牌拿去做成一个赚钱的什么东西,现在他的《最小说》已经比《萌芽》的发行量高了。今天就是这么个文学生态。
一个人的一生中,如果有一段时间,你去写写东西,那也蛮开心的。但不一定要当职业,卖文为生总是一件麻烦事。就像我,如果我没有工资,我可以做到给报纸杂志写稿维持,勤快一点就行了。但如果让我写小说维生,我不行的。人也会焦灼一些,有压力了嘛。我从1983年开始就不坐班了,所以我开玩笑说我是中国最老的宅男。一生没工作几年,我就宅到现在(笑)。
还有一个中国读者的问题。跟我一样大或比我还小一些的人,基本是不买书的,可能会对某些非虚构类的书感兴趣,什么历史上的一个问题之类的,但是买虚构类作品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所以我说,如果知识分子的文化消费跟普通人是一样的,也就是打打麻将、看看电视、喝喝酒,那么知识分子还怎么是知识分子?你可以不听歌剧,你也许喜欢昆曲啊越剧什么的,总之你总要看看什么演出、展览吧,至少去看周立波吧。这样说起来也很可悲,按理说看书是最廉价也最方便的,《上海书评》可以去搞一个调查,看看这些知识分子到底在看什么书?或者,看不看书?有记者问我,十年多了,你为什么不写小说?我反问他,你看过我什么小说?他说没看过,我说我写完的你都没看过,你还要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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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觉得议论“网络文学十年”这个概念没什么必要?
陈村:人们对网络文学的议论已经太多了,它的发展也不过才十年。如果是传统文学过了十年,变化很小,不会引起议论,但是到网络文学这里,就变成一个事情了。当年讨论的时候,我就说,你要给网络文学定义是个困难的事情,即便定义了也没什么意思。就像当年“国防文学”跟什么“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那两个口号一样,吵得那么厉害,但是你的文本呢?你要有文本才能说话。所以我觉得大家还是好好写自己的文本吧,至于以后怎么定义怎么分类,那是后人的事儿。现在人们关心网络文学,是因为网络文学有一个复杂的地方:它里面的文学和非文学很难区分。你说博客到底是不是文学?周作人写的日记是文学,那凭什么人家写的博客就不是文学?
网络文学还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参与的人非常多,这也是中国才有的现象。在国外是没这种事儿了,什么大家吃饱饭没事就去写诗啊写小说啊,中国人奇怪得很,对文字有一种迷恋,包括发短信、在MSN上QQ上聊天啊,都是,都有对文字的一种迷恋。但是,就因为太多了海量了,我至今未见到什么人号称自己是网络文学评论家。有人捎带着做一些关注和研究,但是当成专门的事情去做的,很少。首先光是阅读就吃不消。
那好看的网络文学作品有没有越来越多?比方说,能不能说五年后的网络文学作品质量更高?
陈村:也未必。你说今天的小说一定比安妮宝贝的写得好?未必。但是后来出现了新的类型小说,一开始的时候没有的。比如说现在写的什么奇幻小说、穿越小说、新武侠小说。也许可能写到过,但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变成一种什么东西。
这十年来,网络文学网站的营销方式发生了变化。当年的“榕树下”无以为继,只有很少的广告收入。网站一直烧钱,最后就会崩溃,所以在2002年初网站转手了。我觉得当年的“榕树下”犯了几个错误:首先——当然现在是事后诸葛亮了,当年没这么聪明——不该用编辑模式。当年“榕树下”是向传统文学刊物靠拢,文章必须经过编辑看了以后,再由编辑来决定发在什么位置或退稿。编辑模式消耗了大量人力,也提高了网站成本,这跟后来Web2.0的精神是违背的;第二个错误是,当年“榕树下”是有条件把网络作家中最好的作品自己拿去做出版、做平面的,而那时候我们只是向出版社推荐作者,网站在中间利益极少。我就去卖过安妮宝贝。(还没卖出去!)对,还没卖出去,还卖过今何在。后来还有出版社问我还有类似安妮宝贝的作者吗?我说现在不会有了。
现在的出版社都看到网络文学里的卖点了。(现在出版社编辑都在网站蹲点。)对。当年如果能把那些最好的网络作家都代理版权,自己投资做就好了,其实用不了多少钱,但当时就是不敢做。做好一个,还会吸引更多的人过来;第三个错误是收费问题。当年“榕树下”也曾经提出过收费问题,但是一片骂声。当年网民的心态就是我来看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还跟我收费?如果一个月能收每人一块钱,“榕树下”就活了,也不要广告也不要投资,什么都不要了,但当时就是不敢。当然当时还有个问题是,这一块钱怎么给你?那时候的网上交易没这么发达。有人曾经在《三联生活周刊》上写过“榕树下”赚了多少钱,我们看了都很好笑。当年上帝还是给了“榕树下”机会的,但是没有利用好。令人懊恼也令人惭愧。
“榕树下”卖空以后,“起点网”起来了。“起点网”用了一个当年“榕树下”不敢用的方法:向读者收费。跟盛大结合后,“起点网”收费更方便了。人家打游戏打剩的一块钱,就去看点东西。一块钱讲起来很少,但对一个网站来说,很多一块钱加起来就很好了。
网络文学有钱了以后,是不是就会打传统文学的主意?像“盛大文学”已经开始把一些传统作家拉到网上首发作品了,王蒙也成了他们的文学顾问。
陈村:侯晓强来上海以后,跟我谈过他的构想。你就死脑筋去推理:以前“起点网”做得也不错,现在盛大把起点、晋江和红袖添香这三个网站合起来,变成一个所谓“盛大文学”,是一个独立的公司,有独立法人地位的,以后会不会上市不知道。它之所以要做动作,说明还是有野心的,否则安于原来的模式就可以了。至于进军传统文学……当然也可以试试。
我个人觉得以后网络文学要关注什么呢?一是网络上的内容都是跟技术相关的,它可能会带来文本的革命,以后的文本可能不再像以前那么纯粹,可能会有声音、图像,变成一个多媒体的什么;还有就是传播方式,我们以前的传播方式是笨拙的,一本书传到你手里可能很不容易,但现在在网上很容易就传到了;还有就是版权问题,版权在网络文学这里变成一个很大的问题,一个作家全部的作品,你把它压缩起来其实只有一点点大,连电影都可以很快下载,不要说文字了。很多作家的作品不敢上网,是因为版权的问题。现在连网上最好的写手都逃走了,成名以后飞速逃走了,去线下了,不在网上首发了,网上首发损害他的利益,这就是个大问题。网上本来应该留住最好的人,让网络写手茁壮成长。现实是反过来了,本来应是传统作家流向网络的,现在是倒流。其实单从发表迅速、方便地投向目标人群、收费低廉、低能耗来讲,都应该是网络文学占有优势的。
(实习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