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后
张后:“王雪莹是我所知道的最早的一个黑龙江的女诗人。她的诗在当年的《诗歌报》上没少发表,我记得那阵能在《诗歌报》上发表诗歌的就牛逼透了”。还记得这是我什么时候说过的话吗?能不能谈谈你当年的诗歌创作情况?
王雪莹:我上网查了一下,这句话是你在2005年10月的随笔《走东北》里提到的,也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不久。记得见面时你的话很少,我们几乎没有正面交流。
作为写诗的人,错过了建安与盛唐,但没有错过诗意飞扬的1980年代,是幸运的。质疑与挑战,颠覆与继承、歌颂与赞美……一切都是年轻的、新鲜的、热气腾腾的,像白练飞花、烘炉出水……
而一滴露珠,借助阳光发出自己的微芒,是多么的顺理成章和微不足道。
从1983至1992年,青春的眼泪与微笑,在长长短短的诗行间氤氲、弥漫、消散……凝成一个小小的、美丽的、沉甸甸的心结。
张后:我又找到我曾经誊写诗歌的日记本,本子都有些泛黄了,一看就知道有些岁月了,上边有你的两首诗歌,一首《你在雪夜离去》,还有另一首《关于雪》,这两首都有“雪”,和你的名字吻合,你是不是特别喜欢雪啊?你迄今为止写了多少首有关雪的诗歌?
王雪莹:这两首应该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品。写了多少,没有统计,但作品里雪的意象应该很多。很长时间我不确定自己对雪的态度,就像很多时候我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内心。我怕冷,年深月久的苦寒令我时生厌倦。去年,有评论人提到我作品里的“冰雪精神”,令我吃惊。我不得不相信环境对一个人潜移默化的渗透力。
一直以来,骨子里的忧患意识让我对所有热爱的事物都心存戒备,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因为不想见到烟花散尽的荒芜,只能做一个遥远的守望者。开阔而节制的爱更能保持爱的本真与纯粹。这也许是我喜欢“厌倦与流连”、“怀念与遗却”这些悖论的词组的原因吧!也许我不在雪里,但雪在我心里。
张后:李轻松夸你的诗是“飘在天地间的精灵,纯净、透明”。可我一直想探询?你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完全可以一跃成为蜚声华语诗坛的鼎级行列的诗人,为什么后来好像一夜间就在诗歌公众视线中消失了呢,并且消失的是那么彻底?那么突然?那么绝决?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你是否遗憾于这一阶段的空白?如果涉及他人的隐私,可以忽略不谈?
王雪莹:没有所谓的隐私。相反,必须承认,我起步的阶段是幸运的,与发稿编辑关系简单,不需拜访和结交。对于一个兼具浪漫主义、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的女性,直接、决绝、甚至盲目割舍几乎是成长过程中必经的路途。过于干净的心灵难免脆弱,而这脆弱往往会以任性、强悍甚至骄傲的面目出现。
生存与生活是两个很容易纠缠和混淆的概念。我不在这个现场的时候是因为我去了那个现场,那个现场剥夺了我的文字,却给了我更丰富、更独立、更深刻的思想。
我一直相信诗意的人生超过诗歌本身。那些写废了的诗人本身就是证明。在另外一种行走里,也许道路更加渺远,天空更加辽阔。“殊途同归”应当不是一句空话。
张后:韩作荣先生在你的诗集《另一种声音》中说:“了解一个诗人,最便捷的方法是读其作品”。其实我觉得这并不完全对,因为诗歌恰恰是最能隐藏一个人的秘室,诗里面的语言全是密电码,外人实际上无法完全破译和参详,我认为最能加深读者对诗人了解的途径而是访谈,这一形式最能深刻挖掘常人所不知道的,外人所未能觅见的灵魂轨迹?
王雪莹:呵呵,你在为自己做广告吗?凡事没有不二法门,比如要进一间屋子,蛇有蛇道,猫有猫路,前提是要有自己独特的能力。我同意你关于密室和密电码的说法。心灵如海,宽阔幽深、起伏莫测,很难有哪位全能的智者掌握重重暗门的所有钥匙。每个人看到的都只是局部的风景,彻底破译的想法纯属徒劳。但文字是活的,就像麝和鼬都会散发出自己的气息。敏锐的嗅觉会迎风而至,所以高山流水的美谈代代不息。
访谈不失为背景揭示的捷径,但有些受访者也许不接受,也许不说真话。语言很多时候不能真正驾驭思想的迷宫,这也正是其魅力所在。[NextPage]
张后:“一个女人的生命,就是一朵花的过程,盛放或凋零自有其不可归避的时序。一个诗人的生命,却有着超越时空的力量,当疲惫的身体已停止了在山川大地的跋涉,其充满神性的翅翼仍可向着更高的远处飞翔……”。你经过长时间的消隐之后,我已从你步入2000年以来的诗作中体会和感知你的归来,“完美之姿/缓慢地展开/一如回落的潮水再起//幽闭之花重开……”(《幽闭之花》),但我在这里要提问的是,你归来是归来了,你觉得你的归来在诗歌上有什么改变吗?换句话说,你只希望自己归来便可以了吗?有没有更高更远的计划和写作目标?
王雪莹:一次在电视节目中看到蛇蜕,好奇感让我对这种平时最为恐惧、厌恶的动物观察了许久,其艰难、缓慢的过程令我呼吸窘迫乃至生出庄敬之意。当仪式结束,我在想,这一条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一条呢?所有的变化都脱胎于旧有的轨迹,变与不变是相对的,非刻意所求。
山在高处,山脚下的人各持心怀。运动者以健身为目的,好高者以登峰为目的,闲散者以耳目愉悦、心灵感知为目的。我属后者,边走边唱,能走多远走多远,走到哪里是哪里。
张后:当代抒情诗人仿佛成了稀罕物日愈少见了,你怎么看?譬如赵丽华那一类的诗人?甚至还有更嚣尘上的那种原生态口语写作?譬如刀歹?你仍坚持写抒情诗道路吗?
王雪莹:诗言志,歌咏言,舞动容——当我尚不知诗为何物,便已发蒙于此;作为中国诗歌源头的《诗经》、《楚辞》宛若抒情的汪洋,早已将我浸湿、淋透。我沉溺其中,不想自拔。同时我也看到宋诗的理趣对诗意的消减与伤害,其对唐诗的反动造成的后果就是今人只尊唐诗不见宋诗,倒是宋词别开生面,为灿烂的文学史留下宝贵的一笔。
去罗马的路何止千条,各自的机缘决定选择,无可厚非。即使昔日的大路变成窄径,我依然爱着我的星空和方向。
张后:从东北搬出来,现在有没有适应新地理生活环境?谈谈两地有什么不同?以前一位大师曾讲,“诗人同时也是这个时代的活动家”,所以想问问你们那里诗人活动多吗?都是些什么形式的活动?有哪些人参与和参加?
王雪莹:云在青天,树在林中,习惯了迁徙的飞鸟不需要一层不变的窠臼。繁华热闹和冷清寂静都是生活。无好无不好。在陌生的人流里,新天新地也有一番别样的情致。
没有参加过这里的活动,也不了解这里的诗人状况。到是前两天去北京给王燕生、叶文福、韩作荣、张同吾等几位相交了二十余载的老师拜年,惊悚于岁月的力量,感怀于世事的变迁,心情动荡,难以自持,散场后眼泪悄悄滑落。透过这泪水我看到自己心灵的角落里仍有着不能放下的芜杂,看到些许的浮躁与自骄。正在反省中。
张后:我们从2005年认识到现在一晃有四个年头了,仍然记得你依靠着桌子操起电话就找你出版社的朋友帮助我们东三省年鉴联系书号的事情?但从你诗歌文本的角度出发,你其实是个双面性格的人?你有时沉静似水,有时却又处事十分干炼?也难怪近十几年间你转换过N种身份:教师,编辑,商人,领导……请问当初这个“提灯女神”的雅号,谁先提出来的?是形容你的诗歌还是你的人格?最近看你博客,你又改叫时光流浪者了?这是不是体现出你的内心准备脱胎换骨或者有一种焦躁不安的情怀存在?
王雪莹:沉静是我内心的愿望,干练是生活加给我的符号。我讨厌这干练,它证明我为生存挣扎过的世俗痕迹。
“提灯女神”是我2000年一组诗的名字,“时光流浪者”是2006年的作品。这里是一个心灵流变的过程。在巨大的时光天幕下,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流浪的过客?生命的觉悟只会让心灵更加从容、淡然。脱胎换骨哦,等来生吧,呵呵!
张后: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别人,我照单抓药也想问问你?除了诗歌,你没想过试试别的文体吗?譬如小说或者随笔?好像我以前和你谈过这个问题吧?我觉得你在文坛见识过这么多的人和事,你不如写写随笔,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王雪莹: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别人的生活是别人的。我连自己尚不能彻底了然,又有什么能力可以准确地说出别人?经过、见过、感受过,种种交集的绚烂火花沉淀于心底,作为漫长一生的回味与滋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这一点我吝啬,不与人分享。我从不主动改变什么,我等机缘之神来敲我的门。
张后:那次去你哈尔滨的家,我记忆深刻,我发现你私人藏书挺多的,那么请交待一下你喜欢哪几个诗人或作家?中国的外国的?你都喜欢谁的作品或读物?
王雪莹:那些书啊,你看到的只是曾经的一小部分,这次搬家又丢掉了很多。现在我已到了卸包袱的年龄,除了必须,少照相、不攒书,我怕将来给孩子添麻烦。呵呵!
读的很多,走心的很少。喜欢屈原、李白、李清照、纳兰性德,也喜欢萨福、普拉斯、杜拉斯、迪金森。爱不释手的是《百年孤独》、《源氏物语》和《瓦尔登湖》。画家最爱莫奈,做梦都想拥有那样一座花园。此一生,如果能在鸢尾、百合、天竺葵的絮语中终老,夫复何求?
张后:你的家庭对你写作有影响吗?你家先生喜欢读你的诗吗?我读过你写给格格的三首短诗,“你那么小/小得像一片透明的叶子/”,那种母亲对女儿的疼爱,溢于言表,我见过你家格格,她出落得那么林黛玉,相信和你贴心的关怀和爱是分不开的,如果你现在要写给你女儿的诗,应该如何去写,她现在都念大学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世界,你的牵挂和从前一样吗?或是更多?[NextPage]
王雪莹:军人的父亲和教师的母亲给我较好的文学启蒙,很小的时候读过的很多“**”,让我受用至今。
先生是我校园时代的伙伴,早已接受我所谓“诗人”的一切不良习惯。我未成稿时从不让别人看一眼。不见他多么喜欢,但偶尔会背出我的诗句。可能他偷偷看我的诗。
转眼之间,女儿格格几乎已长成了二十几年前的我。当幼树开始茂密参天,老树还能做什么?唯有默默地退后,无声地祝福,安静地守护,在温暖的牵系中感受一份血脉相连的爱。没有什么可以复制和代替,人类的生命也是。
当真正的衰老到来时,我仍想做个优雅的、有尊严的老太太。
张后:你认为一个当代诗人一生写二千首诗歌多吗?你想写多少首?
王雪莹:2000千首啊,吓死人!看来真有这样快速的诗歌机器啊!让我算算,我25年的时间写了近300首(其中很多还是废话、胡言),以此类推,2000首需要160多年,呵呵,还是死了这份心吧。想想《诗经》,整个西周初期到春秋中叶五六百年间也不过挑出了305篇,却让我们咀嚼了两千多年,心下释然。
至于未来,我不设计,我倒是想试试人可不可以做到既无远虑,也无近忧。
2009年2月7日 整理完毕
(编辑: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