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尹欣
这些天,我把抗震救灾当成是头等大事,能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真是有点请愿无路。我给中央电视台从记者到台长很多人都发了很长很长的请战信,我和新闻中心的人说了,只要你们能带一个人去,就一定要把我带到灾区去。
作为学者,如果现在还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坐而论道,对我来讲是挺可耻的。我都没有底气去呼吁大家做什么。如果我人不在废墟上,不在瓦砾堆中,我没有资格去呼吁。连呼吁都做不到,那我还能干什么呢?我真是觉得无助啊,很无助啊。
说说这几天的心情吧。5月12日是什么日子呢?那天的前一天是母亲节。母亲们刚刚过完节,就失去了那么多孩子!11日那天,我在江苏参加那里举办的十佳母亲评选活动,那一整天都是在粉粉的颜色中度过的。当我回到家,看到我们家的花瓶里有一束大大的鲜花,中间是浅粉的康乃馨,外圈是深粉的康乃馨,是我的学生送到我家里去的。
这次大震,为什么让我们感情上那么过不去呢?就是因为遇难的孩子太多了。我看电视直播的时候,只要看到播都江堰聚源中学的画面,我就受不了。这个时候,学者、文化名人,这些身份都离我很远,我就是一个老师,一个妈妈。看到学校的校舍从6层楼变成一层楼,这给人心带来的创伤太大了。
说起唐山大地震,我们会说,那是在中国改革开放前,我们的民主进程还没有推进到现在这么好的时代,那是黑白的记忆、史前的噩梦。但2008年对中国意味着什么?是奥运会啊,是我们的国际年啊!
我们很多时候考虑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想的是生命的富足、荣耀、光鲜、华美,但与生死的权限相比,原来这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们都在想,在我们的独生子女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要给他们什么样的教育,要给他们附加多少课程,要给他们补充多少营养,但想想,一幢教学楼倒塌了,那么多孩子被埋在里面,这给现代文明、给这个时代、给我们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啊。
意外的苦难就像一个放大镜,它把生命中所有的脆弱、无助、悲凉都放大到极致,但同时,它也把人心的悲悯、爱、本初的善意放大到极致。
这是一个追逐奢华的时代,也是一个有些浮躁的时代,还有什么可以让我们这么接近如此裸露、如此脆弱的本质的生命?尽管这个代价太大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一次的灾难让我们触摸到了一些东西。
什么是文化?在我看来,所谓文化,就是我们心里在苦难来临时可以救赎的东西,如果它不能让我们对生命还有信心还看得到光芒,不能让我们在伤害、死亡面前感到生命还有尊严,那么,文化就是孔雀毛,就只是个装饰品。
有一些事情让我觉得欣慰。有一个中学生,他是男孩子,在楼塌的一瞬间他对着大家喊,让大家卧倒,让大家镇静,让女孩子不要哭,让男孩子保持体力去帮助其他人,他一直在废墟里喊话,最后他和他的很多同学都得以生还。
我看报道说,有些孩子是大家一起在废墟中唱歌,最后终于等来了救援队伍。还有个孩子被困时一直手拿电筒在看书,那时候她看书不是为了考试,不是为了背哪位诗人的生卒年月,她也不会再背哪个公式、哪个定理了。那个时候,书就是生命相伴的一份支撑,就是一种救赎。
这场地震不只在汶川,也不只在四川省,这场地震是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它让我们重新审视文明的坐标,审视我们有没有资本可以狂妄自大到蔑视自然,我们有没有强大到可以不需要借助别人的帮助,也不用去帮助别人。
大震一来,整个震区的手机信号都没有了。大震一来,房倒屋塌。可是大震一来,也就是靠人心人性。那么多人十指鲜血淋漓,从瓦砾堆里把人扒出来;那么多人倒下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脊梁护住别人。
大难来临的时候,就是以心换心,以命换命。有些人,一条命换了几条命。我们活下来的人,一颗心还能再换多少颗心?我们做不了以命换命的事,但我们还能做以心换心的事。这场大灾,整个中国都是灾区,每颗心都受伤。
尽管这个代价太大了点,但它却能完成一次凝聚。
每逢中国有大事的时候,一定都是民心特别凝聚的时候,一定都是众志成城的时候。我们的GDP可以再增长,我们的立交桥、高楼大厦可以再增加,我们可以衣履光鲜,但所有突发的灾难,不会因我们美好的愿望或是文明的发达而停止。
一场苦难唤醒悲天悯人。悲天悯人是什么?它是我们内心一种谦卑的情怀,一种柔软的恭敬。因为我们永远没有狂妄的理由,狂妄一段时间,就会受点教训。除了这种大的天灾,从SARS到禽流感,到手足口病,到各式各样病体的变异,面对这些,我们敢说我们攻克了所有的难关难题吗?
大难来临,人性中的脆弱、卑微和那种尊贵、坚强,都被放大到了极致。
地震发生后,我在北京上了两天课,要去参加韩国的一个大型文化活动,我就跟助理说,我们压缩行程吧,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在一天,赶紧赶回来。
我们到韩国的时候,当地给我们派了位导游,我认识她也就是一天。她父亲是烟台人,妈妈是当地韩国人,她是中韩混血的华侨。后来她又嫁了一个韩国人,就一直留在韩国。看起来她就是一位特别朴实的50来岁的韩国妇女,非常简朴,穿着很简单。
昨天她陪了我们一天,今天一清早,她赶来送我们。坐在车里,她非常严肃地跟我说,于老师,我拜托您一件事。这是她的一个信封。(递给记者看一个信封)她的落款是"韩国首尔市华侨王丽娜"。她跟我讲,这里面是10万韩币,她说,我们这里也有募捐的,但我怕太晚了,怕大家用不上,你今天就要回国,能不能尽快帮我把这点钱带回去。她说,我本来想换成人民币,但是你们走的时间太早了,来不及,我就只有这10万韩币,拜托你帮我带回去。
我拿着这个信封,心里非常感动。10万韩币,大约相当于700多元人民币,数额不大,但却是一位韩国华侨沉甸甸的爱。所以我在想,什么叫凝聚力,如果不是苦难当前,我们可能感受不到这么大的凝聚力。她在韩国定居了那么久,中国对她意味着什么呢,她不生在中国,也不长在中国,但在大灾面前,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华侨,她的署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中国人的名字。
我真的太尊敬她了,我们周围的好多人也都是这样。这场大震让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颤了一颤,抖了一抖。
从地理上讲,这场大震的余震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但我不知道我们心理的余震还会有多少。救出一个孩子,或者挖出一个孩子的遗体,不管他是呼吸的,还是停止呼吸的,我们心里怎么能不震颤。
我今天坐飞机回来的路上看报,哭了一路。报上说,有一位妈妈,她拿着牛奶在操场上等了那么长时间,最后看到被挖出的孩子遗体,她流着泪把牛奶洒在瓦砾堆上。她这个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唉,人同此心哪。
在今天这么文明的时代,我们真的可以相信太多外在的东西,但到最后就只有一点,就是相信人心无敌。
前两天,我给学生上文学课。上课前,班长问我说,老师,这门课快结业了,给我们说说怎么考试吧。我说,你们来问我怎么考试,其实我想说,你学文学也罢,学影视也好,学音乐、美术、舞蹈,你学一切一切,只不过是为了不泯灭人心,为了能够唤醒人心的悲悯和善良。
我刚好在地震之前讲杜甫,杜甫之前是讲李白。我说,这一个月,我们的魂魄一直徘徊在巴山蜀水,我们跟着诗圣、诗仙走在大地中,感受"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看见"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李白的心,杜甫的心,他们的巴蜀,就在此刻,成了什么?你看看他们的故里,再看看今天的绵阳,在一片废墟的时候,你们问我怎么考试,我会考你李白是哪年出生、哪年去世的吗?我会问你杜甫什么时候做了左拾遗吗?我都不会。
杜甫、李白他们在当时是怎么看古人,怎么寻访古人的呢?杜甫寻找诸葛亮的时候,"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宫城外柏森森"。他心中的忐忑、无处寻觅,内心的那种虔敬,我们今天能触摸吗?他去探访王昭君,他说"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名妃尚有村",他忐忑地追问,今天的村庄还在吗?
实际上,杜甫怎么去寻找古人,我们就在山水岁月中怎么去寻找他们。你能寻找到所有这一切,就只因为一个理由,那就是你已经把这种寻找变成了生命中慈悲的力量。
刘禹锡说,"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有时候,山川依旧,物是人非。杜甫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即便是大震之后,草木还是萌萌绿绿,这个季节还有遍野的山花。"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大自然繁花丽景的时候,生命一瞬间就没有了,很多还是孩子。这就是我说的考试,就是以生命的名义,去考验一种情怀,而这种情怀不光是垂泪,它必须是行动。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多少,我感到特别无奈。我和助理说,从19日开始,我要待命,我要随时准备去灾区。我后面所有的安排都放下,所有的讲座都不讲了。本来21、22、23日的讲座都排满了,助理挨个跟人家发信息,说现在都不讲了。有人给我发信息说,于老师,您现在不讲了,当地都安排了,都发通知了,我该怎么跟人家解释啊。我跟他说,以生命的名义,有什么不能解释,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呢!
大灾当前,我就是想去废墟上陪陪他们。我不能说我敢做什么事,我就是想去陪陪那些没了孩子的妈妈,还有那些刚挖出来的孩子,我是个老师,我想去陪陪他们。所以,现在再让我坐而论道去讲些什么,我讲不出来,我不在状态。
我刚才给央视新闻中心直播组前线记者打了个电话,问他们我能不能去。他们说,于老师,我们新闻中心10个人报名请战,现在只批了两个名额,目前前线物资紧缺,记者去得太多了不合适。
在北京的时候,有人跟我说,放心吧,北京没有余震,不会殃及的。其实啊,整个中国都在震区,每个人都受伤,每颗心都受伤。(本文系于丹5月16日口述,记者尹欣整理)
(编辑:全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