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底,82岁的安妮·埃尔诺在瑞典斯德哥尔摩领取了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为她感到高兴的读者,会有一种如同自己获奖的感觉:因为他们对埃尔诺的热爱之中包含了一种私密的共同感;因为埃尔诺总是用小说的方式,讲述自己记忆中的事情,讲述一些多数人都免不了要经历的痛苦煎熬。而这些经历是相当私密的,一般人不愿说,也不敢说,说出去也很难得到真正的、有意义的倾听。
持续地书写自己的记忆
埃尔诺是法国诺曼底地区一个工人之家的女儿,后来当过中学老师,并长期在法国的远程教育中心任职。她在二十多岁时开始正式写作,到1974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之后四五十年,她持续地书写自己记忆中经历过的事情。从她的作品里,我们得知她二十岁前就有过性经验,二十岁出头时就步入婚姻,并生了两个儿子,然后夫妻关系逐渐冷淡,最终在八十年代初离婚;我们得知她来自一个法国外省的中下层家庭,父母都没什么文化,她自己通过高等教育一步步进入中产的行列,但是一直难以忘怀自己清寒、简陋的童年和少女时代。
她的第一本小说就包含了一次非法堕胎的经过;在1983年,她出版了一本回忆父亲的作品,描写了一位性格坚韧、务实而冷漠的父亲,他没有受过教育,对家人毫无感情,却在法国农村开杂货店和咖啡馆,为家人生计努力工作。之后,她的经历如不幸福的婚姻,如失恋,如离婚,如无果的求爱,如激情过后的失落,如一段关系的结束,如对昔日伴侣另有新欢的嫉妒,都被她用于写作的主题和素材。像堕胎之类的经历是具有性别色彩的;而有的经历则是普遍的经验,比如陪护父母,平复痛失过后的创伤。
每个人都有个人记忆。随着年岁的增长,每个人所度过的时间逐渐转化为记忆,一部分存入他的头脑,一部分被遗忘。被头脑储存的那些记忆也并不是像档案那样可以随时取阅的,而是需要靠某些具体的事物触发——比如一张照片、一页日记,或一件用过的旧物。在埃尔诺于2008年出版的《悠悠岁月》中,对着一张张个人照片做持久的端详,成为推动叙事的重要机制。一旦旧照片出现,书中的“她”(即埃尔诺自己)就把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做了平行处理:前者是抽象的,是当初感觉到后立刻被遗忘的信息;后一个则是确定的,是一场人生计划的一部分。至于日记,埃尔诺不仅使用,而且会把自己如何翻开旧时的日记,从而动笔写一本新书的过程告诉读者:这个过程也成为这本新书的一部分。
一直在谋求让奇迹发生
法国出产过许多位回忆录写作者,从蒙田到夏多布里昂,从普鲁斯特到莫迪亚诺,蔚为大观;埃尔诺是书写记忆的行家,但她的作品又跟我们熟悉的追忆往事的回忆写作很不一样。她有一个坚定的认知,即经历和书写是两回事。为此,必须发生奇迹,书写才有可能将经历复现出来。于是,她在长达四十年的生涯里,一直在谋求让奇迹发生。
你如果细心读她的书,你会相信,奇迹真的发生了。因为你会强烈地感到,她这些往往只有一两万、两三万字的小书,虽然讲述的故事是埃尔诺自己的,但她在其中的感受,不仅和你有交集,甚至就是你自己的感受。像在《占据》中,她的情人离开了她,在她心里留下一个空洞,接下来,她不由自主地用嫉妒来填这个空洞,那段相处的时间将她从头到脚“占据”了;而在1997年出版的《羞耻》中,她回忆起12岁那年,父亲在一场暴怒中几乎要对母亲下杀手。当然,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是女儿对自身和外界的感知,对人生的体会和想象,就此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她是无限追求精准的人
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写作是一把刀》这个创作谈,从一定程度上讲,就是为解答这一点而产生的。二十年前,一位访谈人——也是一位作家——找到了埃尔诺,通过了她的“考核”,进行邮件往返。埃尔诺不会轻易跟人对谈,但这位名叫费雷德里克·伊夫-热奈的作家让她很有好感、很信任。就在她出版《羞耻》的那年,热奈也出版过一本《飓风》。埃尔诺说:
“我在阅读(热奈的)这本书的过程中发现他是一个全情投入的作家。他一直在寻找,不断受伤。他要找的东西时隐时现……”
这几句评语其实就是埃尔诺的夫子自道,她评价热奈的书时,就已在开始总结自己了。进入书中,我们会发现,热奈尽量把问题提完整,尽量多引用埃尔诺自己作品里的具体的例子来提问;而埃尔诺给出的回答不仅似乎相当的分散,而且有种难以自控的独语腔,往往读着读着,我们就忘了热奈问了怎样的问题。像是有一次,热奈说到了每个埃尔诺的读者都会关心的事:她怎么看回忆?怎么运用记忆?热奈问道:
“您所做的工作是回忆,是逐步进行还原,还是突然出现的‘灵光一现’?……当您提到某个时代的歌曲时,或是提到当时发生的大事时,比如在《羞耻》和《位置》这两本书中,您会做调查吗?”
埃尔诺的长篇回答以“我的工作方法主要建立在回忆的基础上”开始。她说,她不管是写作还是不写作,都会“沉浸在我正在写的那本书中”。此时,“回忆不断带给我各种元素”。然后,她对“回忆”展开了自己的剖析,就仿佛那是一个比哲学命题还要奥妙的东西:
“我曾写过‘回忆是物质的’,这句话或许不是在所有人身上都行得通,但对我而言,回忆极具物质性。回忆把那些看到的、听到的东西(往往是忽然想起来的、没有上下文的)、行为和场景十分精确地重新带回我身边……”
她解释说,她“再次看到”、“再次听到”那些过去的画面和声音,但“这绝不是说要照搬那些画面和话语,不是描述,也不是引用”,她要的是让那些画面和话语“产生幻觉”。在这里,埃尔诺其实是在叙述一个神秘的过程,而她又不想故弄玄虚,才如此地反复描述,不断排除可能的简单化的理解和误解。她是无限追求精准的人,而面对“回忆”的主题,追求精准就意味着要堆积叙述。
沉浸于过去,让自己生成幻觉
《写作是一把刀》中有大量关于阅读的记忆,有对文化风潮的评述,有对文学—文化名人的评价。这些较少见于埃尔诺的小说,却会时不时地令我们赞叹她“打开话匣”的积极与敏锐。
比如有一处,热奈问及六十年代到处兴起的女性主义思潮,问题已有一页篇幅,埃尔诺给出了回答则长达四页——她仿佛在用篇幅向热奈示意“你别想比我更了解我自己!”似的。在回答中,她理所当然地要提到西蒙娜·德·波伏瓦。她说,自己在18岁时,“在《第二性》里遇到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多雨的四月里读的这本书,阅读这本书的经验如同一种启示。我前些年在模糊中、在痛苦中和在难受中经历的一切,一下子明朗起来了。……最近我衡量了一下波伏瓦这本书带给我的影响。翻着这本我自从哲学班以后就没有再读过的书,我碰到了一段话。这段话里有一句是:‘女同性恋选择了容易的道路。’然而我一字不差地在我1989年的日记里写下了这句话……”
除了佩服她的博学、记忆力超群以及叙述的画面感超绝,或是嫌她“自恋”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感想?应该注意到,她的确一直在实践之前所说的原则,即对过去的画面和话语不做“照搬”、“描述”、“引用”,而是在沉浸其间时,让自己生成幻觉。这番话的“心流”色彩是显而易见的,她根本不会“围绕”问题来作答,更不会考虑访谈人或是将来的读者的“阅读体验”,她只是开启一个话头后,就随着自己的心走。因此可以想见,若是在另一个场合,埃尔诺重提对波伏瓦《第二性》的记忆,她的表述将会完全不同,“一个多雨的四月”、“哲学班”等等信息会以另一种方式传达出来,因为此时她已经处在另一个时刻和环境里了。
热奈当然是埃尔诺的一位深度读者,也是最合格的读者,但在《写作是一把刀》中,他扮演的角色是:在打开埃尔诺的话匣子后,就搬来小板凳,肘拄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她讲、被她的话语带到任何的地方。我觉得,每个埃尔诺的读者都应该是这样一种状态,否则就根本不会念完,甚至都不会遇到哪怕区区一小段她的文字。
我很厌恶用“满满干货”之类的评语来评价《写作是一把刀》,我也不想老生常谈地说,埃尔诺很“诚恳”,很“诚实”。一本不诚恳的书是不值得念的,更何况是访谈。《写作是一把刀》不仅包含了她遵循的写作原则,有过的阅读和写作体验——以及必不可少的生活体验,还讲述了她自己相信的许多事情:例如,她相信每一场往事回忆都必须有诗意,必须找到这诗意,才能书写它;例如,她相信总有一个细节能让一场回忆“皱紧”,会引发一种感觉,会让一切随之而来。埃尔诺说,写作也是危险的技艺,必须是一场极端严格的实践;如果写作只是为了贩卖自己的往事,则一文不值。在我看来,她的每一行回答,都在提醒读她的文字的人:你被我牢牢俘获,你别无选择。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