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故乡,就是回望自己的过去,思考是什么使你成为现在的你。
伊沃托,一个籍籍无名的法国小镇,只有福楼拜在书信中提到过,“这是全世界最丑陋的城市。看过伊沃托,死也无憾。”而对于作家安妮·埃尔诺来说,这里是她的故乡,是她的经验之地。
当埃尔诺在2012年回到故乡时,她已经是个著名作家,尽管距离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有10年。“从某个私密而深刻的角度来看,伊沃托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我去不了的城市。”在《我的青春之城:回到伊沃托》里,埃尔诺说自己无法返回伊沃托,但伊沃托是她梦想的起始之地,写作的经验之地,承载了她的回忆和野心。
《我的青春之城:回到伊沃托》是埃尔诺的非虚构作品,收录了她在伊沃托发表的演讲、照片资料、日记节选、和友人的通信等。书中埃尔诺向读者坦陈自己如何依靠阅读、求学和梦想,脱离原本的小商贩家庭,进入布尔乔亚阶层,成为一名作家。这种“向高处降级者”所蕴含的,是跨越阶层带来的生命之重,但也正是这种“重”让她成为如今的埃尔诺。
埃尔诺并非出生在伊沃托,她是在5岁时和父母从其他地方搬迁过来的,她还记得,坐在搬家的卡车上,眼前是一个到处残垣断壁、百废待新的城市。这就是二战后的法国,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充满希望,埃尔诺的父母同样如此,他们计划在小镇上开一个咖啡馆,相信凭借自己的勤劳和才智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
这家赖以为生的咖啡馆其实很小,兼卖日用生活品,做的都是街坊生意,那些熟客都有自己的绰号,每个人的八卦在顾客之间流传、发酵。年幼的埃尔诺浸淫其中,有了讲述故事的冲动。
童年时期的埃尔诺是幸福的,她是家中独女,父母尽自己的全力给她提供了最好的生活。可等到上学后,她渐渐意识到了阶级的区别,还有贫富差距。首先是家庭住址,她家住在所谓的“街区”,也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每次去市中心都会说“我去城里”或者“我去伊沃托”,她意识到似乎有堵无形的墙横亘在她的家和市中心之间,踏入那片不属于她的土地时,她需要穿上体面的衣服,表现得举止得体。之后,是家里的陈设。埃尔诺在作文里写道,她最喜欢她家的厨房,但这是她根据时尚杂志臆想出来的梦中厨房。厨房宽敞、温馨、厨具摆放得错落有致,甚至还有个阅读角。但她提到了塑料桌布,却让梦境露出了马脚,一般有钱人家是不用塑料桌布的,只有穷人为了图方便才用。她家真实的厨房只是楼梯下方的空当,甚至没有洗碗槽,只能在盆里洗餐具。
但最大的冲击源于某个气味——消毒水的气味。那原本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所有学生坐在教室里等待上课,突然有个女生尖叫起来:“谁用了消毒水!难闻死了!”埃尔诺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缩进了袖子,她中午在家里用消毒水洗过手。她突然明白了,原来消毒水在不同阶层代表着不同的含义,在她生活的街区,消毒水意味着卫生、健康,而在富人家里,这刺鼻的味道只会和女佣画上等号。
她是学校里的优等生,她最喜欢上语文课,她要用一种近乎外语的法语来写作,因为她日常生活中的法语充满了俗语和方言,并非是那个用词严谨、语法规范的法语。她如饥似渴地阅读书籍,《魔鬼附身》这样的书名听着就大逆不道,萨冈的青春小说帮助她想象那个小资的美好世界,就像她后来在小说中写道:“我以浪漫的方式经历着青春叛逆,就好像我的父母属于布尔乔亚阶层。”
埃尔诺想要上大学,想要离开这个小镇,想要有份受人尊敬的工作,老师或者作家,总而言之,她想要远离原生家庭了,她成为了她阶级的“叛徒”,或者如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所说,一个“向高处降级者”。
埃尔诺把克洛代尔的诗句贴在墙上,仿佛一条与撒旦的协约:“是的,我相信自己不是平白无故来到这世上,我身上有某种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东西。”她有野心,有欲望,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尽管她这个阶层的父母也搞不清楚大学专业和职业规划的关系。他们只是质朴地相信:读到大学,就有灿烂前程。
埃尔诺在读大学时把第一份稿子投给了门槛出版社,遭到了无情拒绝,她在日记中也流露出灰心丧气,但她后来也承认,因为那时受到新小说风潮的影响,她的第一个手稿只是写了一个追赶潮流的东西,并非是她自身情感的流露。之后,她经历了父亲去世,时隔多年回到家乡,看到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和物,她决定要用平实的语言来记录她出身的工人阶层,替这些被统治阶级发生,“为我的族群复仇”。
也正是在写作过程中,埃尔诺实现了和父母、和原生家庭的和解,她慢慢可以正视很多她之前羞于提起的事情,那些会让她感到刺痛的事,她可以心平气和地描写贫穷、偏见、挣扎。最终,埃尔诺在写作中完成了自我蜕变和成长。最终,她鼓起了勇气,以作家的身份回到故乡伊沃托,讲述她写作的欲望和冲动。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