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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恩·福瑟:他让“戏剧”这一概念松动

2023-10-08 21:21:27来源:深港书评    作者:谈炯程

   

  10月5日,因其“用极具创新意识的戏剧和散文让无法言说之事物发声”,2023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挪威戏剧家约恩·福瑟。这位常被评论界指称为“新易卜生”抑或“新贝克特”的剧作家,在正式踏入戏剧世界之前,已是北欧文坛一名久负盛名的诗人与小说家。诗歌语言的节奏感与小说叙事话语的质朴同时涌入他的剧本,使之区别于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

  在易卜生那里,戏剧经由对话推动矛盾,勾画角色,《玩偶之家》中,我们可以透过对话辨认出角色性格的底色。而在福瑟笔下,对话几乎不存在,欧仁·尤内斯库式的“反戏剧”被纳入戏剧之中。我们可以在约恩·福瑟的剧本中听到荒诞派的残响,一如《秃头歌女》,福瑟的戏剧也由支离破碎的独白构成。因此,他的角色也往往化简为单纯的“他”与“她”,若人称代词已用尽,必须要给角色取名时,福瑟也只会用极其简单的名字为他们命名。角色被剥离出社会场景,成为纯粹抽象的心理存在。

  1剧作家的位置

  这正是问题所在,在“反戏剧”之后,戏剧是否应该踏上“返戏剧”之路?那些过于宏大的剧场,如今,往往都会有宣传的意味。福瑟被广泛上演的剧作,常以小剧场为主,布景极简,角色的语言则干涩如烘干了的骨头。在舞台之上,约恩·福瑟似乎依旧保持着诗人与小说家的本色,比之激烈的戏剧冲突,他更在意描绘内心的悲剧,他的角色喃喃低语而非互相争吵,他们被放置在空间而非时间之中,像一滴露水,独自面对一整个浩大的宇宙。

  自他文学生涯的起点,约恩·福瑟就在挪威西海岸的小城卑尔根创作。这是一片极北之地。挪威领土最南端的林德斯内斯灯塔,较之中国最北的漠河,纬度要更高。“天气”是这里永恒的主题:卑尔根的阴雨如绵绵无尽,一年约80%的时间,卑尔根人都在雨水的作用下郁郁寡欢。

  此种心絮渗透福瑟的剧作,便表现为角色不断重复的对话,在其第一部公演的戏剧《而我们将永不分离》中,“她”在等待着“他”,我们无从确认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恋人抑或是夫妻。“她”关于“他”是否回归的絮叨却近乎神经质。即使“他”已在“她”面前,“她”的语言依然游离在外,舞台提示先行给出了这样一个形象:“她笑啊笑啊。突然笑声停止了。她游目四顾,仰头看看天花板,然后又垂头盯着地板。她就这么垂头坐在那儿。然后她又开始笑了起来,这次笑声很短促。然后她又继续垂头盯着地板。”语言似乎是这笑声的延长,整部戏剧就在语言与沉默之间展开。不断复现的语言,需要演员用不同的方式来表演,于是,愈简洁的独白,就愈需要精细的表演来补足。

  静场的技术被反复使用,透过静场,剧作家约恩·福瑟标示出了自己的位置:他更多地继承荒诞派的传统,但不再有那些隐秘的现实指向性,而是彻底地转向那一颗颗干枯、无言的心。一出典型的福瑟式的戏剧,会让我们想起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那幅著名的《呐喊》,画中人背向世界,行过一座永无止境的桥,而世界在他身后,扭曲得如同生满倒刺而又打结的猫舌。它舔舐我们,将我们拖入生活之中。

 2作为语言的戏剧

  不过,当那些过于显豁的,佳构剧式的情节从戏剧中退场时,还有什么元素能够让一出戏剧在舞台上真正成立?需知,一出戏剧,只有经由观众的检验才能被完全,否则,它就是滞留在纸页上的文字制品,如同盒中的生豆腐,仍需最后一道加工。在希腊悲剧中,作为逻各斯的语言是其绝对的主体,重要情节的展开,需要经由语言的转述,例如,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波斯人》里,剧作冲突的核心——薛西斯大军的覆灭,即被语言阻挡在幕布之外。这自然也是舞台技术的局限,而随着技术的推进,戏剧变得越来越综合:舞蹈、音乐乃至杂技等,都被吸收进戏剧之中。

  但福瑟的戏剧往往不依赖复杂的舞台技术。他让语言如同乐谱一般流动,用复调的和声取代对话。当他的角色开口说话,他们便同时向空洞的永恒与无名的我们言说。每一句台词都是日常,其词汇甚至刻意地贫乏,但这些句子被以音乐的对位法组织起来,这使得它们超越了日常,并且,在那些不断复现的词语的刺激之下,语言本质中的巨大空洞被揭示出来。

  我们可以将诸如《而我们将永不分离》之类的戏剧,视作对“等待”这一荒诞派母题的一次回溯。与《等待戈多》相比,福瑟的作品剥脱了这一母题过度的象征性及神秘化倾向。前者出自黑暗的历史之中,仿佛一道闪电击中我们,后者,则是福瑟转向戏剧之际的一个小品,在其中,他发现了后来成为其戏剧特质的那些技巧:强迫性重复的,如同枯枝般细瘦的语言,让我们更多地注意到语言本身。尽管当观众注意到这一点时,往往也一并深感苦恼及困惑。而他的戏剧,一如贝克特以来所有现代戏剧大师的作品,是让“戏剧”这一概念松动的戏剧,透过这种松动,戏剧径直回到它的本源之中,获得被重新定义,重新创造的可能。

  他的笔下总有那么一间小屋,处在悬崖之上,摇摇欲坠,它用如同琥珀的灯光包裹我们,让我们凝滞在它危险的宁静之中。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北欧无常的大海,无尽的雨水将海面装订成册,又拆散。海水拐入峡湾内,仿佛蜗牛缩进它受损的壳。这间屋子似可作为约恩·福瑟文学世界的象征,在其中,他仿佛从世界的包围之中短暂抽离,并进入面对这峡湾时的孤寂。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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