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布拉德福特。SimCanetty-Clarke 摄

　　采访者：许望

　　受访者：马克·布拉德福特

　　艺术家马克·布拉德福特（Mark Bradford）的人生在30岁划出分水岭。在此之前，他出生、成长于洛杉矶，高中毕业后取得美发师执照，一直在母亲的美发沙龙里工作，他的人生限定在一个小圈子里，与所谓的艺术殿堂毫不沾边。

　　30岁时，他决心改变生活现状，入读加州艺术学院，尽管在其后也经历过退学重修，以及因为贫穷而没有钱创作，只能继续在沙龙里兼职，直到将近40岁才真正卖出自己的第一幅作品，但他终究是通过艺术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许多其他人。

　　在克服了漫长的困难时期后，一切似乎顺利起来，荣誉也随之而来，2009年马克·布拉德福特获得麦克·阿瑟天才奖，2013年他被任命为美国国家院士，2014年获得美国国务院艺术奖章，2017年代表美国参加第57届威尼斯双年展，凭借展览“明天是新的一天”蜚声国际。

　　如今，马克·布拉德福特依然工作、生活于洛杉矶，这座城市让他感知人世冷暖，也成为他创作的丰厚土壤。7月27日，马克·布拉德福特在中国的首次大型个展，也是其本人迄今为止举办过的最大规模个人展览在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拉开帷幕，展览名正是“马克·布拉德福特：洛杉矶”。

　　据策展人戴安娜·纳维（Diana Nawi）介绍，展览标题得名于一件展出的同名作品。这幅名为《洛杉矶》的巨幅画作，远远看去，是纵横交错的街道与城市景观所组成的洛杉矶地图，近看，则能看出艺术家的标志性元素，包括Merchant Poster（小广告）、彩色纸张、绳索等等。经过层层堆叠后，Merchant Poster已很难看出本来面貌，但还能在一些地方依稀分辨出曾经的广告内容。在若隐若现的原材料中，藏着洛杉矶这座城市真实细微的脉络，由此艺术家也创作出一幅充满个人情感与私人理解的洛杉矶地图。

　　在这次展览中，马克·布拉德福特还带来多件为龙美术馆量身定制的全新作品。比如《瀑布》，利用美术馆内双层高的大厅空间，将艺术家标志性的拉画（Pull Painting）解构成一条条悬垂的彩带，形成从天花板至地面12米高的“瀑布”。

　　拉画是马克·布拉德福特的代表作品，在这一系列作品中，他运用独特的创作手法，将彩色纸张和颜料涂抹过的Merchant Poster厚厚地堆叠起来并埋入绳索，待纸张干透后，又抽出绳索，由此在画面上留下痕迹，绳索抽离处，暴露出纸张的层层纹理、颜色。悬垂的“瀑布”对拉画创作进行解构，画作被撕扯成边缘粗糙的彩带，潜藏其中的绳索显露出来，12米垂直高度的作品尺寸让画作更为生动可感，带来强烈的感官冲击。

　　大型系列雕塑《如果他能成为灰烬之王，他将让这片土地燃烧》占据了更大空间，作品由30多件球形雕塑组成，其造型参考了地球、行星星座以及浮标。大大小小的黑色星球错落有致地悬垂在美术馆空间中，每一颗星球上都有皱起的黄色纸张制成的全球地图，与艺术家最广为人知的抽象拼贴画作相比，雕塑提供了另一种尺度的观看体验，也让观众沉浸于艺术家打造的世界中。

　　在一众最新创作于2018-2019年的作品中，一件2008年的老作品不容忽视。2005年美国遭遇卡特里娜飓风，损失惨重。在2008年的新奥尔良国际双年展中，马克·布拉德福特利用飓风残骸中的风化木板制成一件大型雕塑《密特拉》，风化的木板将观众带回被灾难侵袭下的绝望，其船形造型则令人联想到蕴藏着希望的诺亚方舟。这件作品首次在美国以外展出，伫立于龙美术馆开阔的空间，静默中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马克·布拉德福特的艺术创作形式虽游离于抽象画作、雕塑、公共项目之间，但对于社会议题的关照毋庸置疑是其创作内核。

　　在美术馆与工作室外，他也践行着艺术家的社会责任。2013年，他与慈善家Eileen Harris Norton和社会活动家Allan Dicastro共同创立了Art+Practice，为缺乏资源的年轻人提供接触艺术、创作艺术的机会。2017年，在威尼斯双年展的美国馆展览之外，他与当地的非营利机构Rio Terà dei Pensier达成合作，为监狱服刑人员提供制作手工艺品等小商品的机会，帮助他们重新融入社会。

　　龙美术馆馆长王薇表示，马克·布拉德福特对社会现实的关照也是她选择举办这次展览的重要原因。为作品抹上厚重的社会、政治色彩并非沽名钓誉的噱头，对于马克·布拉德福特来说，这是基于其亲身经验而自发形成的表达欲望。他说，他要为黑暗的地方照进一束光，“在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残忍的事情发生，而当一切暴露在阳光下，人们才会反思自己的责任。”

　　记者：为什么选择大量运用Merchant Poster和纸张这两种材料？

　　马克·布拉德福特：其实我是最早把这种张贴在电线杆、电话亭上的小广告叫作Merchant Poster的人，一开始这种东西并没有一个特定的名称，后来大家都开始这样叫。Merchant Poster是一种既可见又无形的东西，它讲述的是大众所不知道的城市故事，你需要一笔贷款买房子，你家里要除臭虫，这些人们最真实的需求就体现在Merchant Poster上。Merchant Poster的目标人群大多是步行上班或是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人，这也很能体现阶级感，而且它们通常有鲜亮的色彩，所以我开始把这些Merchant Poster撕下来，用到我的作品里。

　　而纸的话，它是一种快速见效的材料，我是个很没耐心的人，纸不需要像颜料一样混合后才能有想要的颜色，一张红色的纸拼贴到画面上，你就有了红色。我喜欢纸的质感，而且它是一种近乎无情的、有侵略性的材料，你把一张蓝色的纸覆盖在红色的纸上，红色就会消失，而不是像颜料一样混合在一起。

　　记者：你一直很关注边缘群体，并且参与了如Art+Practice和Rio Terà dei Pensier一类的公共项目，为什么？这些项目现在进展如何？

　　马克·布拉德福特：我想让大家看见那些不被看见的东西。我想为人们提供接触当代思想、当代艺术的渠道。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一直以为艺术是有钱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接触的，绝不属于我那样的社区成长的人。但当我就读了艺术院校，才发现其实很多学校里教的东西，许多我原来社区里的人，早已经用一生在践行那样的准则，所以我建立了Art+Practice，让人们在去杂货店买东西的路上，或是去妈妈的店里帮忙时，也能接触艺术。

　　威尼斯的合作项目也是一样，我不希望我在威尼斯做的事只是宏大的美国馆展览，在调研的过程中我了解到Rio Terà dei Pensier这样一个帮助服刑人员重新融入社会的机构，于是开启了合作。现在这些项目都运行得很好，威尼斯的项目已经能自给自足，越来越多人了解到监狱里有这样一群人，知道了她们的故事。

　　我觉得有时“不能被看见”是一件危险的事，虐待、不公都可能在这种黑暗中发生，所以我想点亮一束光，只有当人们看见黑暗处发生了什么，才会意识到自己对它的责任。

　　记者：你的作品总是与社会、政治现实紧密相连，为什么？你是否认为关注社会是艺术家的责任？

　　马克·布拉德福特：我并不鼓动别人去这样做，但我的确会更关心社会议题。我从小就很关注社会中的不公，我成长在一个被女性包围的环境里，以前我妈妈和别人争论时，总会吵着吵着就叫我过去，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她是女性，没人会听她说的话。像这样的不公我从来都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凭什么呢？为什么女性明明和男性一样，却获得的更少？

　　在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中也经历过不公，6岁的时候，一群人因为不喜欢我就把我从楼梯上重重地推下去，我现在还能记得自己躺在楼梯下，望向他们，脑子里想着：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做？这不公平！你们可以不喜欢我，但不应该那样暴力地对待我。

　　记者：你30岁才选择就读艺术院校，也由此造就了截然不同的两段人生，你如何评价自己的前半段和后半段人生？

　　马克·布拉德福特：我觉得，我的前半段人生可以说是被各种东西纠缠、困扰，成长、霸凌、疾病、生存，而在后半段人生中，我终于拥有了主观自我，这种自我也在不断成长。

　　记者：你是否有感觉后半段人生的艺术创作治愈了前半段人生所经历的困扰？

　　马克·布拉德福特：你知道什么是最治愈的吗？是帮助他人。每当我帮助他人的时候，都会感到那些纠缠我的噩梦终于走远了。

　　记者：你曾在多个场合代表国家创作作品或举办展览，成为国家级的精神领袖是否会给你带来负担？

　　马克·布拉德福特：不会，我只关心发生在工作室里的事，一旦作品完成，被运到展出的地点，人们怎么评价，艺术评论人怎么书写，都是别人的事，我控制不了。我能把控的，只有工作室里的创作。我也不会花太多时间在工作室之外。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