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晋瑜
被访者:周大新
采访者:舒晋瑜
瘦削的脸上总挂着憨厚甚至有些腼腆的笑,心里却藏着深深的悲伤。
周大新,这位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文坛最高奖项给他带来的,除了荣誉更多的是责任。如今,4卷本《周大新中篇小说集》(河南文艺出版社)和最新的《预警》(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摆在面前,散发着淡淡的油墨的芬芳。但是他的内心,压力多过喜悦。他为了文学事业,牺牲了太多太多,包括永不再回来的亲情。
在文学创作上,周大新算不上快手,近30年,他才推出第一部军事题材的长篇小说《预警》。自1982年初登文坛,周大新发表出版中篇小说30余篇,短篇小说60余篇,散文、报告文学、长篇小说400余万字,字数算不得太多,却足以呈现他的多面性,《走出盆地》、《武家祠堂》、《玉器行》、《老辙》等作品中,有对逃离土地的传统观念、文化心态的深刻剖析和反思,也有在《香魂女》、《蝴蝶镇纪事》、《屠户》、《银饰》等小说中的爱情神话;《第四等父亲》、《铜戟》等军旅文学作品体现了当代军人的复杂情怀,长篇小说《21大厦》又描绘当代都市社会的众生相。他潜心十年创作的《第二十幕》,通过对一个小城百年间世相的描摹,呈现了中原古城南阳一个丝织世家在20世纪这个舞台上的精彩演出场面,被认为是一部史诗性的长篇小说,是“中国的《百年孤独》”;到了2009年,《湖光山色》又把他推上茅盾文学奖辉煌的舞台。
舒晋瑜:回顾近30年的创作,您走过了怎样的创作历程?
周大新:1985年之前,我的创作是盲目的,完全凭着生活积累,没有艺术上的准备,几乎是跟着感觉走,写熟悉的部队生活,对军人的生活不是很熟悉。1985年获奖后,我开始思考自己的文学道路。人必须和自己生活的土地联系起来,才有可能深刻。我转回到南阳的土地,关心乡亲们和伙伴们的生活。题材由最初写军人转换成老百姓,这样持续到1998年,我的《第二十幕》写完,算是我对家乡生活的总结,我想写完这部作品就对得起我的家乡了。
那时我开始想,自己18岁出来后一直在城市生活,却没写过城市文学作品,就写了《21大厦》。真正写的时候我发现还是不了解城市,不像我写农村人、军人那样得心应手。写完这一部我又停下来,思考哪一个是我最能写好的。我经常反省。有一段时间没有感觉,我写了明朝战争的《战争传说》,虽然是历史战争,但和军人生活密切联系。写完后有人评论,历史题材仍不是我擅长的。我还是回到了农村,农村是我熟悉的,尤其当下农村生活变化快,震荡大,应该加以表现,这时我写了《湖光山色》。
舒晋瑜:虽然有各种批评或者困惑,在往前走的过程中,您还是愿意跳出重复的圈子,所以作品也风格迥异。
周大新:我想经过不同尝试,试验自己的能力,确定自己的方向。写完一部就把自己全部情感生活的积蓄耗进去了,很难再往前走。这也是一种挑战。变化题材容易激发作家新的思考。现在我也不后悔当年写作《21大厦》和《战争传说》,毕竟是我在另一领域的探索。除了《人事》和《向上的台阶》这两个中篇我比较满意,其他每一篇写完都是不满,老是没达到心里的目标,还觉得可以写得更好。心里想的和文字上呈现的是有距离的,只好想着在下一部作品里弥补。
舒晋瑜:下一部作品您写什么?周大新:我写私人的、本人的生活。舒晋瑜:能说是自传体么?
周大新:带有自传体的性质。
舒晋瑜:写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军事题材的长篇小说《预警》姗姗来迟?
周大新:我一直没写,是因为没找到能让我激动起来的题材。在大家都熟悉的题材领域,我很难写得比别人好。恐怖是世界性的问题,甚至是面临人类成长史上的重大事件。人类文明发展到对生命珍视,是巨大进步。现在又对生命漠视,战争是成年人之间的互相搏斗,恐怖主义是让毫无过错、完全无辜的老人妇女儿童付出代价,这是人性的倒退,应该成为作家关注的领域。军人还没意识到进入反恐战争,但早晚要面对这个问题。书写完还没出版,七五事件发生了。
这本书不仅仅是对军人的预警,也是对社会的预警,怎么根除滋生恐怖主义的土壤。腐败容易滋生恐怖主义分子。我希望这书能给予读者人生的预警,每个人一生中不知会遇见什么,有很多陷阱或不测就在前边的路上等着你,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掉进去。
舒晋瑜:这与您的经历有关么?
周大新:这是私人化的东西……我是个善于虚构的人,从来没想到虚构事件能真正应验。有很多灾难是由欲望引起的,今天很多事情都在发生,很多人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是写我们这一代军人,从困难时期长大,前半生谨慎小心,事业上成功以后,有些人得意忘形,就像我熟悉的一些朋友,有部队的,也有地方上的,前半生辛辛苦苦地工作,后来没有抵御欲望的诱惑,最终丢了官职,甚至入狱。这种悲剧他自己没有想到,家人也没有想到。生活需要我们有思想准备,就是遭遇意外。我想表现三种预警:第一种是对战友们的预警,让他们关注这场反恐战争。第二种是对社会的预警,希望社会关注恐怖主义自身的发展。第三种预警就是对人生的预警,人生会面临很多诱惑,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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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晋瑜:这些诱惑是否不可抵御?您有好主意么?
周大新:一是善于向别人学习,就像我们部队,进行反敌特的教育,看到一些案例。二是阅读,会让你了解很多你没有经历的人生。再就是生活的阅历,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性也会增长。
舒晋瑜:对于很多作家来说,每一部作品都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喜爱有加,对于自己过去的作品,您是否也是这种心态?河南文艺出版了您的作品集,这套书对您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么?
周大新:其中很多作品,发表以后我不再看,现在集中在一起,把我的33个中篇全部收进来,它能让我看看哪些有价值,哪些还很粗糙,哪些跨越的时间和空间更大一些。如果自顾往前走,很难意识到这些问题。
舒晋瑜:那么您发现了自己存在的问题么?为什么作品发表了您不再看?
周大新:这套作品让我发现,自己题材涉及的生活面还是不宽。虽然我一直在注意人性的发掘,但是好像进展不是很大。不看的原因是写作时已经在心里反复折腾。作家是没有终点的马拉松赛跑,快乐只是拿到新书的一瞬间,很快又要进入到下一部作品的创作,没时间也没法陶醉,世界上那么多优秀作家都在往前走,而且他们的每一部都有新的进步。
舒晋瑜:《湖光山色》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这部作品在您的所有创作中,是最厚重的么?
周大新:最厚重的应该是《第二十幕》。《湖光山色》是我对当下乡村生活的思考和表现,字数不多,30万字,但是传达了我对乡村生活的设计、理念,传达了我希望农民弟兄生活好的理想。有人说带有乌托邦性质,是我对现代化进程中农村生活发生巨变、人们内心变化的真实展现,希望这种展现能给农民兄弟送去安慰,也是一种对他们启蒙性质的提醒。
舒晋瑜:为什么您笔下的爱情故事多以悲剧性的结尾告终?您本人对爱情和婚姻持一种什么态度?不只是爱情故事,您的作品中,总有一种悲伤的情绪贯穿,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么?
周大新:我也不知道怎么写着写着就写成悲剧了,大概人生本身算不上高兴的事情。辛苦长大,求学求知赚钱成家,衰老、疾病、死亡。因为写作要追问人生的价值,问来问去:人生最大的价值是能留下点什么?可是留下的东西最后也要毁灭,地球都多少年后毁灭,能留下什么?但是世上还是有真爱,人生值得相守的东西不多,真爱给人最大的动力。我也希望真爱存在下去、维系更多人的人生。
舒晋瑜:军旅小说大致有哪些类型?和平年代如何创作战争题材的作品,是很多军旅作家的困扰,您是如何把握的?能否谈谈目前军旅文学创作的困境?
周大新:军旅小说有三类,一类是战争小说,直接表现战争,历史上的战争、边界战争、自卫反击战;一类是和平年代的军营生活,这是难写的,要写出跟同行、前辈不同的作品很难。这也是我不轻易去写的原因;还有一类是写历史上古代军事博弈的小说。这三类小说,我都尝试过。我想军旅小说要发展,一个与军队的宽容度有关,应给作家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对作家来说,要发现新的题材领域、发现新的人物、讲述新的故事。凡是别人讲过的,似曾相识的人物故事,都不应出现在自己作品中。当下军旅题材作品,相似的东西太多。“似曾相识”是创作大忌。
舒晋瑜:您最近在读什么书?
周大新:一方面是历史书,一方面是文学书。也有中外经典,普及性的科学读物,还有就是喜欢军事书,怎么指挥打仗,还有学术著作。
如同处于备战状态的士兵,周大新时刻警觉着,哪怕是茅奖的桂冠等等诸多荣誉和奖项冠于自己名下。他说,作家是没有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世界上太多优秀作家都在往前走。他也很羡慕一年一部作品的作家,但同时他又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进度。“我写得慢,我就想一步一个脚印,每步都能往前走一点,更接近人生真谛的探索。”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