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绪源
刘:近年来,有不少朋友在为文学批评担忧。本来,批评是多么美好、有趣的工作,许多读者喜欢看好的批评文章,那兴趣一点不比看作品差。但现在,要不就是生硬、抽象、满纸专业术语的所谓学院派批评;要不就是信口吆喝、好话说尽、不负责任的商业化炒作。真正可读而又有独到见解,让人眼目清亮的批评,实在是太少了。您的近著《从阅读到批评》(商务印书馆2007年9月版),虽然是对一个西方批评流派——“日内瓦学派”的研究专著,却对中国的批评现状,有很强的针对性。您在撰写的过程中,是不是也想到过中国文坛的现状?
郭:应该说是常常想到的。我毕竟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每天都在读着中国的报刊,中国的文章。我对于中国批评界的不满和希望,在那篇《重建阅读空间》的长文中,说得比较透一点。
刘:就是现在你移作《从蒙田到加缪》那本书(三联版)的代序的那一篇?
郭:对。这本《从阅读到批评》因为是专题研究,行文还是专注于研究对象,不大有跳开来谈中国批评界的话。但有些敏感的读者,比如像你,就能体会到这种内在的针对性。但书中的最后一章,谈到斯塔罗宾斯基论“随笔”时,我忍不住了,直接谈论起中西随笔的不同来了。
刘:潜台词变成了台词。
郭:是。这样也有好处,现在有些人关注此书,就是关注后面这一章。
刘:你后面三章谈斯塔罗宾斯基的,都很精彩。也许,这位诗人型的批评家,本身就是精彩绝伦的,您对他的论述,对中国读者也将最有启发。我记得三年前,读到过您一篇谈杨绛先生的文章《“一句挨一句翻”》(《中华读书报》2004年11月3日),我还专门剪存了。你在文中说:“她的论文显露出一种‘批评之美’,我可以引用斯塔罗宾斯基的一段话来加以说明,他说:‘批评之美来源于布置、勾画清楚的道路、次第展开的远景、论据的丰富与可靠,有时也来源于猜测的大胆,这一切都不排斥手法的轻盈,也不排斥某种个人的口吻,这种个人的口吻越是不寻求独特就越是动人。不应该事先想到这种文学效果:应该仿佛产生于偶然,而人们追求的仅仅是具有说服力的明晰……’”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斯塔罗宾斯基这个名字。他这段话太妙了,尤其是结合了杨绛的论文,我们一下子就能体会到这种美妙。
郭:这的确是斯塔罗宾斯基的一段很重要的话,是他经长期批评实践之后的经验之谈。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都是有教授的渊博和诗人的激情的大批评家,他们的批评是一种诗意的、充分体现了“批评之美”的批评,并非每一个批评家都有可能从事这样的批评。
刘:他们的这种诗意的批评,与他们怀着一颗诗人的心,沉浸到阅读中去,强调在充分阅读、体验的基础上开展批评的工作,是不是很有关系?
郭:应该说大有关系。日内瓦学派非常重视阅读,马塞尔·莱蒙甚至提出了一种阅读的方法:“眼睛盯着!余皆不存。试图忘掉自己,平息静气,让诗自由的呼吸,自主地生活。……不可或缺的是高声朗读,使耳朵驯服、用舌和颚接触字词的肉体。”日内瓦学派的其他批评家也都对阅读的重要有自己独特的表述,例如,阿尔贝·贝甘的“作为使命的阅读”,乔治·布莱的“批评意识就是读者意识”,让·鲁塞的“贴心的读者”,让·斯塔罗宾斯基的“没有成见”的阅读,等等。中国古代如老子的“致虚静”、庄子的“心斋”、孟子的“以意逆志”、刘勰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等等一系列关于阅读的思想,实在是与日内瓦学派的阅读观有得一比,他们可以隔着千百年的时空距离彼此相视而笑。
刘:钱谷融教授最近在一篇文章中也说:“有些年轻教师和学生没有充分阅读文学作品,就直接把理论搬用到自己的文章当中,写出来的东西往往让读者觉得堆砌,零碎,不连贯……研究者对于理论和文学作品的关系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我们一定要明白,总体上看,是先有了作品,才有理论,一切理论其实都是从作品中总结出来的。单纯地从理论到理论,概念到概念的文章是无法深入说明问题的,因为它们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也自然无法说服人。不读作品,是无法真正领会理论的精髓的……”
郭:阅读和批评是基础和进一步提升的关系,若没有阅读,批评真的只是一股无源之水、一段无本之木。日内瓦学派认为,我们应该进行的阅读是读者和作品之间的没有成见的、简单的相遇,读者经过一种丧我、无我、让出位置的“苦行”,才能获得直觉的体验和认识;不能在头脑中事先树立什么教条或主义,不管遇到什么,先拿来对照一番;批评则是对这种体验和认识进行的客观的研究,可以是实证的研究,也可以是历史的、美学的、经济的、结构的、精神分析的研究,视读者(批评家也是读者)对作品提出的问题的性质而定。但是,批评并不能到此为止,还要进一步提升,提升到自由的思考阶段。有些批评流派是截止于客观的研究的,例如实证主义的批评。自由的思考,是日内瓦学派独到的特征,有论者认为,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就是对作品进行“创造性的阐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刘:注重阅读,而又能上升到自由的思考,“创造性的阐释”,这样的美的批评,在中国不是没有出现过。在三十年代,李健吾以“刘西渭”的笔名写的评论,就属于这一类。到了新时期,孙犁的大量文学短论、序跋、书话和作品论,也属于这一类。甚至,像钱谷融先生的专著《<雷雨>人物谈》,也可以说是这一类。它们都受到了读者深深的喜爱。您以前谈的杨绛,当然更是这一类了。李健吾是留学法国的,他和“日内瓦学派”,是不是有着共同的土壤?
郭:李健吾先生是我的导师。马塞尔·莱蒙的《从波德莱尔到超现实主义》出版于1933年,可以被看作是日内瓦学派开先河的作品,这部作品受到诗人作家的欢迎,远甚于批评家,因为它摆脱了实证主义的束缚,抛弃了作家生平加作品的研究模式,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李健吾的批评事业开始于上个世纪的二十年代末,盛于三十年代,这与法国批评界出现反实证主义的潮流,不是偶然的遇合,这与他1931-1933年在法国留学的经历有密切的关系。李健吾的批评是以中国古代诗文评的传统和法国雷米·德·古尔蒙的“形成条例的印象”为基础而形成的一种批评理念,可以被视为一种新印象主义。这种新印象主义与一般所谓印象主义不同的是:以阅读印象为出发点,经过客观的研究而形成“比较”和“综合”。莱蒙和李健吾的批评的出发点是一致的,区别在于前者是长篇大论,后者是短制奇思。斯塔罗宾斯基开始他的批评生涯的时候,李健吾已经基本上结束了他的批评活动,但是,从世界的范围来看,李健吾和斯塔罗宾斯基都应该被看作马塞尔·莱蒙的学生,他们都应该被看作现象学文学批评队伍中的一员。斯塔罗宾斯基认为随笔是“最自由的文体”,他心目中的随笔的范本是蒙田随笔。而李健吾最佩服的法国作家也是蒙田。斯塔罗宾斯基的随笔观尤其对中国的文学批评有益,在这一点上,李健吾与斯塔罗宾斯基是相通的。
刘:说到随笔,您这本书中的论述很有意思,能在这里再复述一下吗?
郭:英文的essay或法文的essai,其基本意思是“试验”和“尝试”等,蒙田当初使用这个词来命名他的著作,也是试验、试图的意思;他去世10年之后,他的著作的英译本在英国出版,用的是法文的名字,并且对培根有很大的影响,此后英国出现了一大批有名的随笔作者,于是这个普通的名词就具有了文体的意义。巧的是,中国自1184年首刻洪迈的《容斋随笔》以后,以随笔为名的著作日见其多。当然,在中国古代,随笔同样不具备文体的意义。即便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小品文大兴的时候,随笔也不过是小品文的另一个名称而已,始终不是一个独立的文体。于是有人,如李素伯、朱光潜等主张将其译为“试笔”,恐怕是为了避免“随手”、“信手”的嫌疑吧,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对随笔是有着或清楚或模糊的文体意识的。我在这本书中用很大篇幅谈了斯塔罗宾斯基的随笔观,目的就是为了指出,中西随笔的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中国的随笔过分地强调“细、清、真”和“以不至于头痛为度”,而贬低了西方随笔的“讲理”和“哲学化倾向”。同时,在篇幅上,西方随笔也不只是短章,它可长可短,视内容与话题而定,可以几百字,也可以是十来万字的长篇。中国的随笔家(essayist可译做随笔家,目前在中国尚不太流行)应该记住,随笔的“随”字不是“随手”、“信手”的意思,而是“试验”、“尝试”的意思。应该将随笔从抒情散文小品文之类中分离出来,赋予它清晰的文体意义。我读得不多,看得不广,想得亦不远,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倘若中国的随笔总是在我们早已习惯的温室里讨生活,是不会有大的出息的。
刘:虽然随笔不可能再改称为“试笔”,但这种“试”的精神,也就是自由地开拓、创造、思考的精神,却是不可或缺的,有了它,随笔才不会变成无病呻吟,没话找话,或空掉书袋。其实批评也应贯穿这种“试”的精神,真正美好的批评,与随笔是一致的。
郭:对。尽管像你所说,批评越来越学院化或商业化了——在国外也有类似的趋向,但我们还是要呼唤,或者说是期待美的批评。因为这是人类的智慧之花,它们不应就此消逝。
(编辑: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