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 蕾、 黄 婷
“就我个人来说,我一直说我是个业余导演,我跟电影界混得很少,我跟电影混得也很少,好多片我没看过,我喜欢看的就几个,完全凭兴趣。”
“太阳”第二段故事最能唤起中国式记忆:露天电影、红色娘子军、抓流氓。黄秋生被抓了,清白了,上吊了。
黄秋生没有得到一句他想要的话,于是他开始觉得陌生,对人间已经陌生了,一个朋友说他是:散散步,摸摸屁股,顺便上上吊。我觉得“顺便上上吊”挺帅的,是黄秋生这么回事。所以我没把里面任何人的死处理得那么恐怖,都是歇会儿、睡午觉的感觉。 ——姜文
投资8000万元的《太阳照常升起》成了今年的第一部大片。其中没有刀剑飞舞,虽然枪声大作,但只有一杆枪,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四桩死亡,一起出生……
“我七年没拍戏了,我准备拍完这部戏,真正找个坐标,然后开始正经玩。这回算一次火力侦察,可能火药用得猛了点,咣当一炸。”姜文说。
姜文自称被王朔的小说炸过,“就像是引线,或者是炸点,把我心里的东西炸开了”。1992年,29岁的演员姜文关掉BP机、电话,待在一间6平方米的小屋里,把王朔6万字的小说《动物凶猛》,改成了9万字的电影剧本《阳光灿烂的日子》。因为“阳光”,这个新导演被称为“天才”。
2000年,37岁的姜文拍完了第二部电影《鬼子来了》,影片获得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同时,也成了中国电影史上著名的禁片——姜文被推成了“英雄”。
此时,中国观众开始习惯痛骂大片,人们在批判大片导演的同时,树立起了很多“榜样”,“天才”+“英雄”的姜文也是其中一个。
2007年,“榜样”姜文推出他的第三部“姜记”电影《太阳照常升起》,老朋友王朔在大半年前就把他称为“拳王”:“姜文应该是最后一个大师了,拳王……姜文气壮如牛,艺术野心更大,只怕没有他的舞台了。”
姜文像“太阳”里上吊的“小梁”黄秋生那样,把手插在裤兜里,温和地解释:“其实我们的生活就没有逻辑,每顿饭都吃得那么没逻辑,电影为什么非要有逻辑?这也是冒险的一面,他们却说‘我操,怎么能这样?’”
本来要拍酒,结果拍成了酒精
《太阳照常升起》里,黄秋生对着听筒说的粤语脏话 “丢你老母嗨”,出自姜文的妈妈。
几十年前的一个夜晚,姜文的妈妈听到家门外吵闹不止,打开门,一群群广东兵经过家门,每个人只反复说两句话:“丢你老母嗨,夯旮肠;丢你老母嗨,夯旮肠……”
下半夜,一群群东北兵经过家门,每个人只反复说一句话:“操你妈、操你妈……”
“她听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亮,中国就解放了。”姜文说,他一直想为“丢你老母嗨”拍一部战争片,后来战争片没有拍成,他忍不住就先放到了“太阳”里。
看到大家热闹的反应,我欣喜若狂。我原来说过,一个作品面对观赏者的时候,其实是观赏者在表达自己。人是各式各样的,有的人表达深一些,有的人表达浅一些,浅不是错,像我妈是拒绝深,我闺女是不知道深在哪儿。
一个华纳的人打电话给我说你是最会拍女人电影的,他说这电影里有女人所有的阶段,从小孩到老太太,恋爱前、恋爱中、恋爱后,怀孕生孩子偷情都有,而且非常来劲。这是他的想象,我没把它当成女性电影来拍。
我在讨论剧本的时候确实这么说过:其实这个电影没那么多人,就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男人会分成不同阶段,女人会分成不同阶段,这是一种比喻的形容。
我见过几拨人在为这个片子吵,有画图的、猜测的、打架的……电影不过就是刺激了他们的想象力,把每个人的储备、精力、世界观都调动起来了。
调动起来了就有强劲的想象,强烈的说服人的愿望,要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所有的表达,要不就像林大夫对小梁的表达,要不就像阿蕾对小梁的表达,或者是吴主任的表达,都是在表达自己,这些都没有错,大家花痴般地表达自己,以为是在交流,或者以为是在说对你的感受,实际都在表达自己。
我爸说我老想弄酒,但有些部分弄成了酒精,酒精不能直接喝,不然就中毒了。他说让我以后弄点低度酒,喜欢喝酒精的毕竟是少数,要替国情考虑,可以稀释一点。
我可能有点非分之想,一个演员来当导演,老老实实拍些让大家开心的其实很容易,像“我恨我恨”那样的,你只要让他乐,他一定觉得好。我可以把度数弄得低一点,三十多度,但是愿意喝酒精、愿意喝高度酒的又不高兴了,他们不高兴会用精彩的文字来攻击我。有这样的高手,他料定你会在那里转弯,就在前面路口等着,知道你的弯是怎么拐的,让我惭愧的是他们是对的,我就是这么拐的。
怎样跟观众调情,这功夫还确实得练。
要稀释很简单,其实就是把故事抻直了说,把人物都顺着说,那一定是个长篇小说,要拍6集,《赤壁》不就是拍了上下集吗?我其实好多事情都藏着没说,大家都从远方来,从妈妈搞对象开始,然后是老唐和唐妻搞对象,大家都在搞对象,完了在新疆见面,分开,这个去了学校,那个去了农村,过了若干年,出了各种各样的事,夫妻分居了,老唐跟林大夫胡搞了,那边妈又疯了,老唐又下放到农村,把小队长一枪打死了。来源是两个方向,然后跟立交桥一样交叉过一次,然后分开,再交叉一次。这是长篇小说,没有心理的、生理的、物理的、空间的巧妙的玩法,就如常了,也许那样反倒可以“贺岁”了,还有一段可以飞檐走壁,还有爱情戏……但似乎都不是我想做的事。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会付出代价,你弄个满堂彩会付出代价,你弄个金什么奖也会付出代价,没有本质区别,所以我们选择冒险。
确切地说,这电影不是看不懂,是难归纳,我妈就这么说,不习惯。
不习惯也难怪,弯拐急了,肯定要甩丢几个人,再拐个弯再甩丢几个人。甩丢的人分两种,一种是你别以为能把我甩丢了,我一定追上你,这种人比我还轴;有的人被甩了两圈,说算了吧,我凭什么一定要跟着你玩啊。
这也算一个代价吧,但这是我的选择,我会为我的选择承担所有好的、坏的、习惯的、不习惯的、高级的、让我惭愧的后果。
其实我都不好意思说冒险,我不像那些实验电影,两个钟头就一直是一个人开辆车,或者就拍一个人睡觉。我只是有节制的冒险:能不能把一半故事交给观众去想像?我其实没加东西,只做了一件事,把不该拍的尽量都拿掉了,做了减法。
电影确实比其他的艺术容易爬行
“其实这电影不该叫《太阳照常升起》,叫《却道巴山夜雨时》,大家就明白了?”
姜文喜欢古体诗,以至于拍“太阳”的时候,他总会跟摄影赵非、李屏宾用手机对发诗词——有人记录了下来,厚厚一叠,准备结集出版。
姜文说自己40岁才开始懂诗,他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父辈督促着背诗,他反感、记不住,“原来听过的东西其实是记住了,但没理解,40岁以后反刍出来了。古诗词是,《毛选》也是。”
我为什么要拍这个时代,因为我迷恋“红色娘子军”,我放在别处不能让他们看《红色娘子军》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也有“红色娘子军”,我想我将来的所有电影里,只要有电影,我就要有“红色娘子军”。
小时候《红色娘子军》那芭蕾看得我触目惊心,舞台上几十条大腿啊,当然脚尖我也看,情怀我也看,革命意志我也看,音乐我也喜欢,那是挺棒的一个芭蕾舞剧,我还看过真人跳的。
我记得日本松山芭蕾舞团还来中国跳《红色娘子军》,法国导演拍了一个《解放军占领巴黎》,里边还有巴黎演《红色娘子军》的,我觉得那电影特别棒,特有想象力。
我七年前就想过要重拍一个《红色娘子军》,在海南拍,或者在非洲拍也行,在热带雨林,找上八个美女,不一定都是演员,选美选出八个美女,而且长得是南洋型的那种。我是只能演南霸天了,可以把金城武找来演洪常青,洪常青是那个时候南洋回来当红军的华侨,那时候革命者当红军的好多是南洋的华侨,这戏会很好看。
我平常看字比较多,看电影比较少,文字能表达的太丰富了,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我就跟他走了,这看一眼用文字可以写5篇东西。
我的非分之想就是,怎么能让电影在写实的基础上多一点想象力。比如说《琵琶行》、《长恨歌》,那都是中篇小说,现在要啰嗦地写成长篇也可以,但那老哥就写成七言长诗,也就两三百字,你会有很多?
疯妈为什么在屋顶念诗?她也有自己心理世界,没法跟儿子说。任何孩子的父母,都热恋过、疯狂过,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很少能跟孩子讲清楚是怎么恋爱的,他们对孩子的叙述会有某种阻断。我们可以回想一下,父母的恋爱故事都是通过各式各样的物品拼凑起来的,即便父亲跟你讲一遍,母亲跟你讲一遍,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疯妈也可以念别的诗,但我更喜欢崔颢这首,李白看到这首诗就不敢写诗了,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崔颢这首诗看上去是白话,“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前面四句,听上去全是白话,还真不是白话,实际上对仗非常工整,平仄非常讲究,韵脚也非常对,而且敢重复用字,四句里面三句用了“黄鹤”,所以李白到那里说:大哥你牛逼。它很简单,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字,但你不甘心让它这么简单,可是你不甘简单的时候也能得到满足,甘心简单的也能得到满足。所以往往都放在介绍唐诗的第一首里面。
但你注意,我没让她念最后几句,我不喜欢最后两句,后两句太像一般的诗了,太没度数,有点像方便面。
有可能我受这个影响。古诗里的时态和省略非常漂亮。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有几个时态:“君问归期未有期”,是现在时,什么时候不知道;“巴山夜雨涨秋池”,但下雨了,“涨秋池”了,回不去了;“何当共剪西窗烛”,想到将来时,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是将来时的过去时。四句话里三个时态,很帅啊,其实现在我这电影不就是这样吗?为什么还不习惯?
好的文字能给你留下想象的余地,看了一本小说,十个人有十个人想法;电影先天不足,它太实,啪一照,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在里面了。还赶不上话剧,话剧里人是假定的,人主观来修理哪要哪不要,追光一打,有独白,有各种手段引起人们的想象。一百多年来,诸多能人实验,试图让电影多一点想象力,但电影确实比其他的艺术容易爬行行走,走来走去就走到了杂耍。
将来我也会做几碗方便面
“‘太阳’整个故事抽掉时代背景完全可以,李铁梅就是现在的李宇春,当时叫李铁梅,现在叫李宇春,我拍的时候就该让她叫李宇春。”姜文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只提到了一次毛泽东——“回到毛泽东的话,百花齐放”。
在姜文看来,拍一部有想象力的电影不难,只是“麻烦”。
“一个电影这样就行了,我已经决定开始要忘记这件事了。”姜文说。
国产电影就像你刚才说的,写实。写实的东西保险,观众容易接受,但也会付出代价,就是大家是太容易接受了,紧接着就自信了,自信就踩你了。
有些电影是把观众看出自信来了,就像方便面电影。我的电影是让人看出自尊。有的时候,如痴的那些,一两个弯可能跟丢了,可能有点伤自尊。伤自尊的好像也没找出合适的词来聊这事,但我觉得状态很可爱,习惯了在影院里那么自信,为什么要让我伤自尊啊。我觉得偶尔伤自尊也没事,我也有伤自尊的时候,或者偷偷再看一场,也挺好,但他知道我这电影是尊重人的,不是不尊重人。
我不满足于那种爬行式的叙述,爬行式的结构和表达,我希望旋转起来,有舞蹈感,或者high,或者醉。这样才能真正地把人们的内心调动起来。我以前是煽动情绪,比如《阳光灿烂的日子》,情绪被煽动,《鬼子来了》除了煽动情绪还有点勾心的东西。这样的片子可以勾起心里乱七八糟,对于看惯了写实的,尽管他不满足于写实,但多少还满足了自信。就像很多人看电视就是为了骂电视,骂完了还挺舒服。
中国观众的选择性比较少,不像国外,三级片、打片,看去吧,好的片也有,费里尼的片子我是在电影院里看的,现在国外影院还放黑泽明的片,于是观众很自然地就分流了,中国是所有观众都扎在一个堆里面。
大不了我就不拍这样的片了,就拍点保险的方便面,大家都保险。但是都不来劲,或者会挣钱,买房买车啊,都可以,但那样我觉得这多少丧失了搞艺术的良知吧。我记得过士行说过那么一句,社会可以世俗一点,但做作品的人本身不能那么世俗吧。
有的人天生就是拍方便面,我没有一点贬低的意思,我觉得很好,将来我也会做几碗方便面。方便面应该在市场上占的份额较多,因为方便,也没什么不对。我想发明方便面的人还是有良知的,但方便面也有好有坏,为了谋取暴利,拼命弄得很方便的,是另外一回事。我觉得什么样的电影都OK。但别扎堆,别仅仅为了谋取私利而往里面扔一些最廉价的东西,克隆,你看他正吃着,我再给你送几碗,就是省事嘛。
人们随着生活水平发展,自我意识加强,或者对自己身体更热爱,我想人们还是愿意吃点手工的,好吃的东西吧。
有人敢于冒冒险是好的,回到毛泽东的话,百花齐放。我觉得拍电影不是什么难事,对我来说电影是一个大的玩具。麻烦,这是肯定的,但它不难。麻烦在于,你知道是能做成的,但由于各种各样的掉链子就耽误了做成的时间,这跟难不是一回事。难是想想不明白,也不知道怎么做,就是劳身吧,腿脚累,不是脑子累。
不可否认我们的观众在电影院里看,吃了大量方便面,这也不是他们的错,但是吃惯了方便面,突然给他们酒喝,确实有点猛。但请注意,我是热情的,是尊重观众才上酒的,不然我也给方便面让大家吃去。
有人说我怎么能用这么热的办法拍一个这么冷的片子,我觉得他说得挺高的;我也跟人说过,我如此悲观以至于乐观起来。
(实习编辑:庞云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