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是一个好女人,因为她是《好女人的爱情》中的女主角,假如门罗不是反讽的话。当然不是反讽,伊妮德的家庭条件本是优渥的,她父亲不同意她在医院做护士,因为这个工作难免对男人的身体太熟悉,会影响她的婚恋。伊妮德做了折中的选择,她去病人家中进行护理,需要这种服务的要么是儿童,要么是生孩子的妇女,要么是时日无多的老人,即便是男人,“你见到的男人都是再也起不来床的那种”。她妈妈说。这样她父亲那个担忧就不成立了。
但这意味她“彻底放弃了在医院谋个体面工作的可能,以后只能在简陋的人家里做劳累又薪水微薄的体力活儿,从脏兮兮的井里打水,冬天得把水盆里的冰砸开,夏天得赶蚊子,还得去户外上厕所”。——这样的工作,她做了十六年。十六年。她工作的那些人家,甚至没有电,床单和尿布只能手洗。“当然,她的工作不是无偿的,不过,她几乎把得到的钱都还回去了,给孩子们买鞋,买冬装,带他们看牙医”,她妈妈也到处找老朋友要旧的婴儿床和旧床单,帮她洗从病人家里带回来的衣物。
伊妮德,她想做个真正的好人,做真正的好事,不一定非要按传统路线做一位妻子。她有她的理想和信仰。
当这样的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她从他临终的妻子那里得知一个秘密:他杀了人。她无法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她需要去问他:这是真的吗?
她把这么问的结果都想清楚了。如果不是真的,他一定会恨她这么问。如果是真的,他当然更恨她,恨得更危险。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完了,要么她的爱情完了,要么她的生命完了。她做好了准备:会和他把船划到湖中间,确定水有七八英尺深,并告诉他自己不会游泳,然后才问出这个问题,以便他可以把她一桨敲晕再推下船去。
她会对他说:“我不会说出去,但是你得说,你没法在这样的负担下生存于世,你承受不了这样的人生。”如果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一桨把她敲晕,那么就引导他把船开回去。几天后,警察会打电话给她,她会每天、或按监狱允许的次数去看他,即便一个月只能见他一次,她也会住在附近。
这是伊妮德在心里盘算好的。至于事实上,伊妮德最终有没有在船上问出这句话,有没有被一桨打晕并推下船去,这些,门罗都没有交代。也许伊妮德最终犹豫了。对一部小说来说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伊妮德对于秘密的处理。她爱上他,所以“她要让这个家没有秘密,所有的秩序都向她臣服”,她要扫清他的秘密,那些有毁他灵魂的纯洁度的秘密。但这首先,是因为,伊妮德也要扫清自己无意识中肮脏的秘密。
她的梦暴露了那些。在梦中她充满欲望,与不可能或者不应该的对象交欢。甚至刚醒来时她毫无悔意。只有过了一阵子,羞耻感和难以置信的感觉才涌上心头,她不敢再睡了。她知道自己内心有污垢:“恶魔在梦中攫住我们。”
梦不受她的理想和信仰所控制。因为梦比真实的生活更真实,它是无意识的自由流淌,她无法扫清它,却忍受不了它,只能不敢再睡,并加倍努力地工作。这就是她作为一个好女人的自处。她用对待自己的方式对待爱人。
门罗在这本小说中的每一篇几乎都会涉及她对秘密的态度。没有秘密的生活是不存在的,假如一个人以为生活真的没有秘密,“事无不可对人言”,梦也会来纠正他的狂妄。当然他可以忘记或者忽略他的梦。但小说正是要写出这些。
第二篇《雅加达》中,索尼耶,心中藏着的秘密非常惊悚,她怀疑她丈夫并没有死去。很多年前,她丈夫科塔到了雅加达工作,有个陌生人寄了封信来,自称是医生,说科塔染上一种热带传染病,死了。索尼耶和她的婆婆住在一起,她们都有同样的想法:科塔没死。这是科塔自己导演的骗局。但她们都没有说出来,彼此都觉得说了可能会伤对方的心。直到有一天,她婆婆去世前某天,她婆婆说,说不定科塔就在香港。
而索尼耶却觉得科塔在雅加达。她决定前往调查这件事。“亲自过去,不断地找,不怕他们烦。我知道很困难,我没有想当然。”
婆媳两个人怀揣着这样的猜测,各自都不说出来,一起过了半生,过完了余生。这算不算是秘密呢?不算。只不过这种猜测背后有个深渊,那才是秘密。一个人的内心有什么样的深渊,才会对自己的妻子和母亲伪造自己已死的消息,又是什么样的深渊才令妻子和母亲对这个死讯有着同样的猜疑?也就是说,这个深渊到底是在科塔那里,还是在索尼耶和她婆婆那里?
在《科提斯岛》中,一个中风并且已经说不出话的老年男人,通过剪报的形式,来告诉他的临时看护,一个正在尝试写作的年轻女性,“我”,一件多年前的往事,一起火灾。“我”直至最后也没明白这起火灾到底揭示了什么秘密。那张剪报上有多年以前一则新闻,讲述科提斯岛上的一座别墅,半夜发生火灾,男主人在房子里面烧死,女主人外出了,他们七岁的儿子被打发出门了并在森林里迷路。房子中间有一个显然是装满了汽油的桶。
眼前这个中风的老年男人想说什么?有关这个火灾的真相?到了晚年终于让他忍无可忍?在他再也无法说出话来的时候?而“我”只知道,他那个行踪诡异的妻子年轻时就在科提斯岛上生活。
很多面庞平静的人们,在他们的房舍里面有惊心动魄的秘密,其中有一些,必须通过自己的梦来告诉自己。但梦说得隐晦。比如那个作为小提琴手的母亲生下她的遗腹子,而那个小女婴令人费解地恨自己的母亲。这个小女婴第一次听到自己母亲生疏地练习音阶,她发出从未有过的锐哭,“像是一股始料未及的痛苦喷涌而出,像是悲伤的巨石惊起了波涛对整个世界的迁怒,像是从刑讯室的窗户里掷下的痛不欲生的哀号”。那个小女婴只信任自己的姑姑。当她姑姑外出,她不得不跟母亲单独相处一整天的时候,那对于母女两人都是灾难。
这一天,她们确认了一个真相,她们彼此厌恶,她们是对方的怪物,尤其是这个新生婴儿对母亲的厌恶,生而有之的愤怒,而这个母亲对此了然于心,也依然把成为恶魔的权力交到这个小女婴的手上。她甚至干脆开始拉小提琴了,这是她成为母亲后第二次拿起她的琴,但她发现自己的演奏糟糕得没有底线。最后,在这个小女婴永无休止的啼哭声中,她给她和自己各自喂了一些安眠药。
然后她们都睡着了。这个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大雪天把自己的女婴扔在雪地里,孩子冻死了。
事实上,当时是酷热的盛夏。这个母亲在梦中醒来,发现孩子没有冻死,但她还在想着遍地大雪,于是她把婴儿的毛毯往上拉了拉,盖住了那个吃了安眠药之后正在熟睡的孩子的脸。
这一切都是在梦中、或者说如梦游状态中进行的。这个母亲借助这个梦游状态暴露她的无意识:她希望这孩子死掉;当然这也是孩子的无意识:她们彼此都希望对方死掉。假如没有梦的帮助,哪怕仅仅面对着自己,也无法识别出来,门罗当然也不会替她笔下的人物去承认、去识别。但梦会。
所以事实上,门罗的小说只是做了这么一件事,她只是向梦借了一些什么,她只是从那些被伊妮德所害怕的梦中学到了什么,得知了什么,识别了什么。事实上她就是说出来了,用的是一个又一个奇异故事的形式。她的故事很可怕。人们害怕这些,就如人们害怕自己。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