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姜梦诗
被访者:梁鸿
梁鸿说,知识分子试图通过重回乡村,去寻找、解决、实现自己的乡愁,找到精神的依据地。“乡愁是每一个现代人的追寻,却又很模糊、遥远。村庄的溃散使乡村人成为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没有回忆,没有精神的指引和归宿地。它意味着,孩童失去了最初的文化启蒙,失去了被言传身教的机会和体会温暖健康人生的机会。它也意味着,那些已经成为民族性格的个性与独特品质正在消失,因为它们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地。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民族的子宫,它的温暖,它的营养多少,它的整体机能健康度,决定着一个孩子将来身体的健康度、情感的丰富度与智慧的高度。重建乡村生活可能使我们的乡愁有更为广阔的寄托,会使大地、山川河流、植物再次成为我们心灵的温暖。艺术家的回归或能给我们的乡愁提供一种出路。”
文学家只能展现问题,永远找不到办法
作者:您新出了一本随笔集,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梁鸿:新书叫做《历史与我的瞬间》,分“归来与离去”、“文学在树上的自由”、“我们曾历经的沧桑”三辑。第一辑里面有我的一篇长文,叫做《艰难的“重返”》。这篇文章有两万字,是我2013年在美国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写的。为什么叫《艰难的“重返”》?我希望反思这几年重走梁庄所遇到的问题,作为所谓的知识分子所能够做到的事情和所受到的局限。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在思考,当我们在重写乡村的时候,我们有什么样的潜在视野,我们背后有什么样的知识背景。我们每一个文学家都在塑造现实,只是看在什么样的语境下塑造,看谁的塑造更贴近。
另外一篇同名的《历史与我的几个瞬间》,主要思考个人经验与历史经验的同处。我在里面也举了一些小例子,是我当年毫无知觉的小事情,但今天反过来思考的时候,你会发现有很多大的历史元素在里面,只不过是这些元素都被遮蔽掉了。这需要你重新打开你自己,才有可能把普通的日常生活所包含的历史性呈现出来。
作者:可是之前听说您的“梁庄”还会继续写,而且是以虚构的方式。
梁鸿:现在《上海文学》杂志正在连载我的《云下吴镇》,我已经写到了第十篇。这个吴镇就是之前写的吴镇,只是从一个相对实在的吴镇变成了一个虚构的。但也不是绝对虚构的,我自己还是想找到一种适合来表达和展现的文体,而不是框在现有的文体下。为了写这个新的作品,我又回到我们那个小镇上,考察得非常仔细,比如说这条路上有什么商店,有哪些人,虽然是虚构的,但我想写得仔细一点。
作者:之前写梁庄的时候,您就说想创造一种文体,现在还是这样,为什么?
梁鸿:我自己是搞文学理论的,我深知每种文体是什么样子的,那是标准的、被别人认可的文体,但我自己要做的恰恰就是摆脱这种文体。我最大的想法就是使用的这种文体跟所描述的生活之间最为恰切。至于它是否符合理论、是否是大家通认的一种标准,我一点都不想考虑。
我觉得好的写作者一定要跳出某些框架的标准。你只有按照自己的框架,才能找到跟你要描述的生活最恰切的方式。“梁庄”大家都说这是非虚构,但当时我写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非虚构,我只是觉得这样最合适。
作者:您最初写梁庄的时候,说是出于一种精神上的苦闷,觉得该写一写自己的故乡。那现在这么多人看了您的书,您有没有觉得放松了,有没有缓解当时苦闷的心理状态?
梁鸿:其实是更加苦闷了,更加困惑。因为你看到了复杂的生活,看到了生活内部的纠结如此之多,你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书写者,完全没有办法解决一丁点的问题。但是这种困惑又使你更加有力量,你看到了距离,感受到了这种清晰的存在。它与那种虚无、泛意、困惑是完全不一样的。由问题到虚无,可能会更加刺激你思考。一个文学家永远找不到解决方法,你的任务是把这个多面性的问题展现出来。
作者:这种纠结能归结到乡村问题上吗?
梁鸿:我认为不是这么简单。一个群体的存在是历史性的积压。它还包括自身的心理、精神上的问题。长年以来一直是这样的状态,它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点。所以不只是一个原因造成今天这样子,没这么简单的。
作者:梁庄的村民会看你的书吗?
梁鸿:因为这本书影响也比较大,所以很多年轻人都看过这本书,年龄大的人也会听他的孩子们讲,我的村庄里面的人并没有因此对我有特别大的批评,当然也会有潜在的不满,但是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人对我表达愤怒。反而年轻人非常高兴,觉得终于有自己的亲属来写自己的故事。
作者:那他们有什么改变吗?
梁鸿:农民的权利意识和自我意识还是比较难以唤醒的。他们的生活不能说艰难,也有比较有钱的,但他们的精神始终是在一个层面之下的,你不可能通过一本书就唤起他们全部的自我意识。我觉得这需要社会的合力,我这两本书是合力之一,不是全部。但我想有一天他们会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权利的存在,包括他们如何去寻找到自我。
作者:刚才您讲座里面提到了一个观点,我非常有感触,就是说我们现在写的乡村都逃不出鲁迅的这个框架。您是怎么处理的?
梁鸿:鲁迅的话语是有局限的。一方面他是使用的文人语言,文人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框架,它会把很多东西框出去。我并不是批评鲁迅,鲁迅是最早把农民作为主体来写作的人,他影响太大了。这个是积极层面的,他意识到农民是千百年来被我们忽视的一个主体。鲁迅让农民进入了文学史,这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作为一个一百年以后的知识分子、文学家,如果你还按照鲁迅的路子来写,那只能说明你是不长进的,你没有找到一种新的话语方式来重新叙述你所面对的村庄。当然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的社会有问题,所以我是对这个层面进行反思。我们的问题在哪里?我们的问题在于我们一直没有摆脱鲁迅的注释,我们也没有摆脱社会的成见。
作者:那怎么样才能摆脱呢?
梁鸿:那可能还需要自身的洗涤吧。首先自己不断地涤荡,来回地思考,这一定需要一个知识分子的自觉意识。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