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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今天是抓住传统的最后机会

2015-02-13 11:48:32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

   

作者:龚丹韵
 

一个接着一个古村跑,冯骥才被称为“古村落保护斗士”。 
 
 
  采访者:龚丹韵
 
  受访者:冯骥才
 
  冯骥才这个人们熟悉的名字,其实暗含着两种意义指向。过去,这个名字代表着他的文学创作和绘画;现在,这个名字更直接地让人想到他作为“斗士”——民间文化抢救与古村落保护的斗士——的身份与精神。
 
  创作者转身成为文化遗产守护者时,这转变凝聚了更宽阔、更深远的文化使命感。2004年,冯骥才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民间文化基金会。十年来,他一个接着一个古村跑,一场接着一场“硬仗”打。虽然他的呐喊时常被淹没在社会对GDP膜拜的喧嚣声中,虽然他的行动多似逆水行舟格外艰难,但他从未退缩。
 
  十多年后的今天,当越来越多人意识到保护文化遗产、守护传统的重要性时,这位先行者依然须臾不敢放松。在接受《记者》专访时,冯骥才的言谈间,满是对传统文化保护的忧思与焦虑,他甚至还发出了这样的呼喊:“今天是我们抓住传统的最后一个机会!”
 
  晚一天保护,后果不堪设想,再不赶紧做些什么,它们永远回不来了
 
  当我意识到传统文化断裂的严重性,就文章也不写了,画也不画了,赶紧去保护古村落。
 
  日本、韩国每一个文化遗产后面,都有一批专家盯着。专家就应该管这个,做点实事,而不是忙着“放炮”。
 
  “保护传统村落,比保护万里长城还要伟大。”冯骥才曾用此话强调传统村落保护的重要性。
 
  他不愿意看到遍布中华大地的古老村落骤然崭新地陌生起来,更不愿意看到民族文化的印迹突然消失得踪迹难觅。
 
  几乎跑遍了全中国,冯骥才用一连串的调研数字向人们证明传统村落保护的急迫:2000年,我国拥有约360万个自然村,但到了2010年,由于大量并村和城镇化,这一数字变成了270万。10年间就差不多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至于这些消失的自然村中有多少具有文化保护价值的传统村落,则难以计数,无人知晓。
 
  “此前很少有部门、机构或个人关注这个事情。”也因此,率先急迫地关注这个事情的“文艺家”冯骥才被冠上了“古村落保护斗士”这个称号。
 
  记者:这些年来,您致力于古村落的保护,为之付出了大量心力和心血,并且也为此牺牲了自己的一部分主业——文学和绘画创作,为什么这样做?
 
  冯骥才:多年前,当我意识到传统文化断裂的严重性,我就文章也不写了,画也不画了,赶紧去保护古村落。
 
  中国的传统村落,十年中消失了90万,每个月就有3000多栋村居不见了。晚一天保护,后果不堪设想,再不赶紧做些什么,它们永远回不来了。我觉得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决不能让这些传统断裂。这是比绘画、创作更有紧迫感的使命。
 
  记者:这么多年来,传统文化的回归越来越成为一种共识,尤其现在国家层面对此也十分重视,相关的政策、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举措也相继出台。如今您的这条传统文化守护之路是不是走得容易些了?
 
  冯骥才:总的来说,现在国家的文化保护体系已经建立起来了。我们有《文物法》《非遗法》,国家层面还设立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日”,我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主任。据我所知,如今国家一级的非遗约有1500项,省一级超过1万项。可以说,在中华大地上有哪些非遗项目,基本心里都有底,都有数了。
 
  能做到这点,其实很不容易。有些国家,比如俄罗斯、芬兰,它们还没有完全摸清自己的文化遗产家底。有一次,我去芬兰,当地人跟我说,芬兰的文学作品遗产这一块梳理得比较好,基本摸清了,但其他门类还没有。而我们的文学、戏剧、美术等,各种门类大致都有底。几千名专家参与的申报系统也很完备。每一个非遗项目都有传承人,国家还给传承人拨发经费。相当多的非遗产地建立了相关的博物馆,地方政府还成立了市一级保护中心,一个完整的非遗保护体系已经建立起来。这十多年来,我们对传统文化的保护日益重视,但是,我们的科学保护还做得很差。
 
  记者:就是说保护的意识已经生根,但方式还不够科学?
 
  冯骥才:我讲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带一批老外去参观我们的一个非遗项目,它的传承人是一位大爷。我问:大爷,现在政府一年给你多少钱啊?大爷说,有钱么?我从来没见到过钱。翻译当时还想翻这句话,我赶紧阻止,实在丢人。最后我对大爷说:我给你发钱。当场要来笔墨给他写了个欠条:冯骥才欠某某某5万元。让大爷回头问我要。
 
  结果过了几天,当地文化馆负责人打电话跟我说:哎呀,您如果想支持非遗,应该把钱先给我们,由我们分配给传承人,您不能直接给传承人啊。我听了当时就火了,问他凭什么?国家给传承人拨的经费,结果传承人连钱都见不到,我就是要让这位大爷能拿到钱。
 
  记者:保护不可能光靠偶发的事件,您觉得在常态化的制度上,我们究竟还欠缺什么?
 
  冯骥才:首先,每一项文化遗产保护,都应该有与它匹配的标准和条例。一个大标准管不了上千个独特的文化项目,保护条例应该一对一,不然容易出问题。比如手工剪纸,有些地方美其名曰保护,实际上是把它产业化,变成机器量产。农耕文明下的手工艺术被改造为工业文明中的工艺品,这就不是我们原本想保护的文化遗产了。这样的做法,纯粹是为了赚钱,根本就不叫保护。还比如木板印花等,现在都是机器生产的产品,实在可惜。
 
  其次,我们缺少监督机制。我在参加全国“两会”时曾经说过,《非遗法》诞生已经有几年了,却没有一个案例出现,那么法律不就成了一纸空文?到目前为止,这方面的案例依然是零。这就是不作为。
 
  第三,我们缺少专家。日本、韩国每一个文化遗产后面,都有一批专家盯着。我觉得专家就应该管这个,做点实事,而不是忙着“放炮”。现在我们80%的文化遗产后面都没有专家。不仅没有专家,有些所谓的“专家”还特地与当地相关机构联系说:你们这个保护规划,全部给我做,算算到底能给我多少钱?这就像当年王道士之于敦煌,他发现了敦煌遗迹,却又把文化遗产卖出去。今天,类似王道士的专家比过去还多,可悲可叹。
 
  如果一个社会只有粗鄙文化,那就出问题了
 
  很多人喜欢喊“我们要传统”,但我们的传统究竟是什么,我们自己真的明白吗?
 
  再往下,我们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他们对传统的认识、共鸣、集体记忆会更少,那时候再谈传统的继承,更加来不及,它可能只会沦为博物馆里的摆设,或是一纸空谈。
 
  让冯骥才记忆深刻的是,多年前,自己每发表一篇小说,就会收到大量的读者来信。
 
  当时家里没有电话,更没电脑,只靠通信。信箱里每天都堆满了信,一开信箱门,信就“喷涌”而出。写信的人天南海北什么地方都有,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他们的阅读感受和肺腑之言。
 
  有些信是流着眼泪写的,泪水把信纸微微粘上,揭开信纸时便发出沙沙声。这轻微的沙沙声,带给冯骥才特别的感动。“你会觉得你的心跟读者是连在一起的!我们这一代作家天生是跟人民的命运连在一起的,我们是有责任的一代。”
 
  这便能理解,多年后,他为何会选择转身去做民间文化遗产的守护者——正是因为那份融进了血脉里的责任。
 
  记者:这些年中,您脚踏实地,也耳闻目染。累积了许多的实践与见闻之后,今天的您怎么评价传统文化在当下的处境?
 
  冯骥才:不是危言耸听,在传统文化的保护传承上,我们今天可以说已经到了最低谷。传统的精神正在消失,民族的价值感也消解了不少。这带来的后果就是,有些人变得没有底线,或是稍不小心便会穿越底线,这样的事例今天并不少见。所以,如何回归传统、重建价值,让我感到着急,甚至焦虑。
 
  记者:您为之焦虑的不仅是具体文化样本的衰落,也是一个民族面临的价值观、道德观滑坡的危险。
 
  冯骥才:这里要说明,传统文化和文化传统是两个概念。传统文化是一定历史形成的文化形态,有非常具体的内容载体,如一些文学作品、琴棋书画等,比较静态。而文化传统不一样,它是活的,有规律性、有精神性,必须要传承下去。很多人喜欢喊“我们要传统”,但我们的传统究竟是什么,我们自己真的明白吗?
 
  记者:其中有很多误区和似是而非的理解。
 
  冯骥才:比如我,我觉得我自己的文化基因就比上一代人差。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情感很复杂,这和我们经历的历史有关。
 
  自清末开始,社会衰落,传统精神随之衰落,之后经历战乱、外国入侵、一连串不平等条约的打击等,让当时中国人的民族自信开始丧失。以我自己为例,我20岁刚出头时,正是上世纪60年代,传统文化被视为牛鬼蛇神,扫荡一空。不管是传统中的精华还是糟粕,统统被丢弃,很多传统的东西就此断裂。
 
  经过那样一个时代的动荡,传统已经不成样了。但好在我的父母一辈身上,还留着传统的血脉。这种传统,未必是教科书上的具体内容,而是体现在那代人一言一行背后的价值观里,那里依然有着传统的影子。这影子就说明中华民族的文明还在。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国门一打开,我们的传统文化还没来得及回归,外来文化又蜂拥而至。好莱坞、名牌、时尚,商业文化全面入侵。商业文化是粗鄙的文化,它本身没什么。但是,如果一个社会只有粗鄙文化,那就出问题了。当时的中国不富裕,看这些东西新鲜,以为这些才是精英文化、先进文化。当大家急着拥抱新鲜东西的时候,就与自己的文化疏远了。
 
  记者:今天,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已经到了非常紧迫的地步。
 
  冯骥才:不只是紧迫,我认为现在形势已经非常严峻了。严峻到什么程度?今天是我们抓住传统的最后一个机会。再往下,我们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他们对传统的认识、共鸣、集体记忆会更少,那时候再谈传统的继承更加来不及,它可能只会沦为博物馆里的摆设,变成一纸空谈。
 
  正是为了未来,我们保护我们的遗产,传承我们的文明
 
  只有进入人的心里、进入民族性格里、进入所有人的集体记忆里的东西,才是一个民族真正拥有的文化。
 
  观察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是否有文化,主要看它是否有一种精神立在那里。
 
  冯骥才曾写过一本书,叫《乡土精神》。
 
  在书里,他以融散文、随笔、思想批评、文化研究为一体的笔法,记录了自己在田野考察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讲述了许多珍奇美好而又鲜为人知的文化记忆。文字蘸满了使命感,也嵌进了危机感。
 
  乡土精神,是冯骥才的不渝追求;乡土,亦是他的不变关怀。每一次参加全国“两会”,冯骥才的提案几乎都与乡土有关。
 
  记者:您觉得在“最后的机会”面前,我们该如何奋力守护传统?
 
  冯骥才:我们五千年的历史,基本上是农耕的历史。村落是我们最古老的家园。
 
  由于历史悠久、民族众多、地域多样、文化多元,我们的村落千姿万态,无比优美。我们的文明最初是在村落里养育成的,中华文明的大树最绵长的根在村落里;我们难以数计的物质的、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在村落里;少数民族的文化基本上在村落里;中华民族文化的基因、根性和多样性也在村落里。
 
  有现代眼光的人都深知,传统村落的价值不只是历史价值,更重要的是它具有未来价值。正是为了未来,我们保护我们的遗产,传承我们的文明。
 
  记者:如何让传统活在当下,是需要我们认真思考的问题。您一直提倡的“乡土精神”是否可以成为我们抵达传统的一种载体?在城市化进程中提倡乡土精神的意义是什么?
 
  冯骥才:如果从河姆渡文化算起,我们的农耕文明延绵了有七千年了。这种文明方式,养成了我们的民族精神——对天对地的敬畏。也由此,诞生了一系列传统文化。比如说春节,其中许多民俗就带有这种乡土文明。时至今日,孩子不管离家多远,每到春节,必须回家看望父母,这就是我们民族传统传承的一种方式,它培养了民族的感情。
 
  我每次参加全国“两会”,都会提案建议除夕放假。好在今年成功了。如果除夕不放假,对年轻人来说,除夕必须回家团圆的民族习惯就很可能会消失。慢慢地,他们对除夕也会失去记忆,甚至不再理解,不再把除夕与回家团圆联系在一起。
 
  记者:淡化的是年味,式微的却是传统。
 
  冯骥才:有一次,我遇到一个河北小伙子,他说那几天无论如何要请假回老家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们村里有一个规矩,无论谁家办喜事,村里人无论在哪,都必须回去。我说这个好啊,这种人情味就是维系着这方土地的凝聚力。如果传承得好,它甚至可能被带到城市里,成为流动的、传播的文化。
 
  记者:但也有人觉得,乡土毕竟离很多现代人的生活已经遥远了,再强调乡土精神有点不合时宜。
 
  冯骥才:谁说乡土精神对城市就没意义了呢?我不认为乡村的文化就代表落后。古代乡村,从城市中拿来了儒家文化,巧妙的是,乡村把儒家的这套东西转化为民俗来体现,比如忠孝的观念,我说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很好的例子。农民回家过年,变成了民俗,最终这种方式成为今天中国人维系传统文化、认同彼此同根同源的纽带。
 
  记者:真正传承下来的活文化,是发自内心的,无需多言,大家就能领会。
 
  冯骥才:只有进入人的心里,进入民族性格里,进入所有人的集体记忆里的东西,才是一个民族真正拥有的文化。这样的文化,必须保护、珍视。
 
  观察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是否有文化,主要看它是否有一种精神立在那里。穷,没关系,只要这种精神在,一个民族就不会倒。如果丧失了这种精神,只知道盲目跟风走,那么社会再富裕,它的发展也堪忧。现在,我们的文明还在,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记忆还在。现在保护,是最后的机会,还来得及。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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