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小平
采访者:傅小平
受访者:芒克
你只要是写了值得留存的诗歌,它就会留下来
记者:在我印象中,你几年前参加过一次题为“诗人画派”的群展,那是一次当代诗人画家的聚会。这次“诗意的幸存者”视觉艺术展还是有些不同。你的老朋友严力、唐晓渡,还有担当艺术总监的杨炼都来了,给人感觉,这次展览是以视觉艺术的名义,把当年朦胧诗派的“半壁江山”拼在了一起。展览的主题就源于你们几个老友创办的“幸存者诗歌俱乐部”,这一晃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吧。
芒克:可不是吗,时间过得真他妈的快。你看吧,现在很多人都是奔着《今天》去的,因为《今天》影响比较大,媒体采访我都要问《今天》的事,我都给问烦了,我真是不想提了。但这“幸存者诗歌俱乐部”恐怕好些人都不了解。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和杨炼、唐晓渡交往比较多,又都是住的同一个小区,劲松小区,大家经常在一块儿聚聚。那时我们就想把北京这帮写诗的人聚在一起谈谈诗歌,我们搞一个俱乐部吧,这就有了“幸存者”,然后又整出了一份 《幸存者》 民间诗刊。那都是1987年的事了,我们这些诗人都是在北京的成员,反正是图个方便么。那个时候,很多叫得出名儿来的诗人大多在北京。这本诗刊不定期出版,一共也就出了三期。
记者:为何出了三期就停刊了?
芒克:俱乐部成立后不久,1988年初我就去了法国,直到年底,《今天》成立十周年的时候,我才回到北京。算一算,我都在外边待了快一年了。那个时候,大家的情况就是这样,该出国的出了国,该办别的什么事情的,也都去干了别的事情。一进入九十年代,大家也都散了,刊物就办不下去了。
记者:这跟之前你和北岛创办《今天》的情况很不同吧,想来是不是有些恍惚?
芒克:那是太不同了。1978年9、10月份吧,老北岛提出来说,要办一份诗歌杂志。那时候,距离“文革”结束也就两年时间,那时是什么样的政治气氛?他提出来了,我们说干就干,就开始瞎琢磨着筹划。这人吧,都是老北岛找的。第一期编委是七个人,张鹏志、孙俊世、陆焕兴、刘羽,还有我、北岛、黄锐。等到10月份的时候,我们在张鹏志家,在鼓楼西大街那边开了第一次会,我们商量着取一刊名,当时也就非常即兴,我说就叫“今天”吧。我就觉得你提过去有什么意思,你提未来,那你跟未来也打不着关系,不如现实一点就叫“今天”。刊名有了,接下来,大家就开始分工,各干各的,就这么干了起来。再后来,为了使编辑部工作正规化,老北岛提出来设主编、副主编。我支持他任主编。他大我一岁么,也比我要沉稳些,整体上考虑都更合适。于是又开了一次七个编委都参加的会,定了我当副主编,这事就这样给敲定了。
记者:《今天》 停刊后你们又成立了“今天文学研究会”。
芒克:《今天》是停刊了,但我们又想人不能散,交流活动不能停,应该找到另一种形式,让《今天》作为文学团体,继续存在下去。这样就变着法儿成立了“今天文学研究会”。人还是原来那拨人,只要在《今天》上发表过作品的都是会员,大概有30来号人。理事会里,有北岛、我、江河、陈迈平、赵南,其余就记不清了,好像还有周郿英。但研究会活动了两三个月,出了三期“资料”,到1980年底也就散了。
记者:印象中,你在和唐晓渡的一篇对谈里说到过这事。你说研究会是自动解散的,因为当时诗人们已经可以在官方刊物上发表作品了。
芒克:对,当时我就跟他讲,研究会其实在人散之前,心早就散了。因为那时很多作者,可以在官方杂志上发表作品了,有一些还参加官方的文学活动、诗歌活动。他们被吸收加入各级作家协会,包括一些主要成员。这不等于研究会就散伙了嘛,大家都各走各的路了。
记者:你当时的选择,实际上对你后来的生活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芒克:那影响是大了去了。就不说生活上一些很具体的影响吧,当时官方杂志谈得最多的就是北岛、顾城、舒婷,也就宣传他们比较多,这么一弄,诗歌界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还有多少人知道芒克,还有你芒克什么事呢?后来还闹过一笑话———有人重提芒克,说文坛又出了个叫芒克的后起之秀。你看,我都成了后起之秀了。反正啊,隔了十多年以后,人们才知道芒克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也写了一些好诗,还是他和老北岛创办了《今天》。这都是近些年才被人重新提起的事了。
记者:想来多多写于1988年的《被埋葬的中国诗人》是有所指的。
芒克:那个时候没人提我们,就这么一个背景,所以多多就写了这篇文章,现在我们这帮老家伙都重新出土了,就别提什么被埋葬了。其实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被埋葬的诗人,你只要是写了值得留存的诗歌,它就会留下来。我从来没有把“诗人”、“画家”这些称呼当回事,现在也没有。这些对我从来都不重要。
记者:你没多多那样的不平之气。我在唐晓渡写的一篇文章里读到一段轶事,说1979年夏天创办《今天》时,有一个深夜,你喝醉酒后独自一个人晃到东四十字路口,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不存在的听众发表“演讲”:“诗人?中国哪有什么诗人?喂,你们说,中国有诗人吗?”
芒克:那都是说的胡话,当不得真的。后来朋友们听到了赶来把我绑在一辆平板车上拉回去完事。不过那时我们真是把诗人看得非常神圣。一听说谁谁谁是诗人,那是非常了不得的,绝对的肃然起敬,觉得诗人是能与神对话的人,了不得的。哪像现在写几首诗就自称诗人,烂得没边了。给人感觉,诗人就整个一垃圾,都不是什么好词。
真正的诗人很多都比较简单、单纯
记者:很多人都会问你同一个问题,你现在回过头来怎么看《今天》?你出过一本诗集 《今天是哪一天》,那你能确定是《今天》是“哪一天”了吗?
芒克:你问到我,我才会回想起那个老《今天》,要你不问到我,我现在面临很多的事情,想都想不过来,就别提会想到什么《今天》了。老实说,现在回头看,我也不觉得《今天》有大了去的意义,它也就是我过去的一段经历而已,也就是我们在那个年代做过的一个事情而已。《今天》后来在海外复刊,我当然高兴,但其生存的意义已经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东西,它消失的时候也就结束了,再出现时已是一样新东西,都没什么可比性了。
要问我《今天》是哪一天?那《今天》就是“今天”。它是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细想来我们也就折腾了两年,但就这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搞当代文学的没有不知道这个杂志的,它让当时不得发表的“地下文学”作品得以发表,除正刊外,我们还出了四种丛书:北岛的 《陌生的海滩》《波动》,我的《心事》和江河的《从这里开始》,这本身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当然我看也不必过高估计了 《今天》的成就。它的最大成就在于它的出现和存在,那时的作品显然还不够成熟,因为《今天》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夭折了,这是件很遗憾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它体现了当代诗人、当代作家自觉争取写作和出版自由的一种努力。
记者:后来你和一帮老友创办《幸存者》,包括《现代汉诗》,也包含了特别的意愿吧。除了《今天》诗刊的一拨人外,是否还吸收了一些更年轻一辈的诗人?
芒克:那是当然,在《今天》里,杨炼、顾城他们都算年轻的了。实际上,你现在能叫得上名来的北京诗人,包括海子、西川等等,都是俱乐部的成员。
记者:用现在流俗的话说,你们算得上生逢其时。现在很多诗歌中人、文学中人,都喜欢追忆八十年代。
芒克:我觉得是夸大了。你就说《今天》杂志吧,可以说是“影响了一代人”,那也只能说对社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它有那么高吗?有必要把它拔高成一个象征吗?曾经有电视、报纸找我谈八十年代。有个栏目组也因为要做一档节目来采访我。节目播出时,我发现只是顺便提了我,大多时间都在讲顾城和海子。你说,就他们俩人能代表了八十年代?
记者:这或许和他们过早离世有关,他们的死在当时都是标志性的事件,一经层层解读,“诗人之死”就升华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
芒克:诗人一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你看,真正的诗人很多都比较简单、单纯。也说不清楚,我们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脑子就是整天盘旋着死亡。这到底是什么原因,根源在哪儿呢?我早期写的诗就跟死亡有关系,那时候就会特别琢磨死亡这个东西。这区别只在于你自己下不下得了手。有些人真死了,有些人想死没死成,或许是他们当时身处环境受的打击状态也不一样,而人的承受力也不一样,有的人绝望了,承受不了了,他想着自己活着没意思就死了。
记者:我读到网上一篇文章说,海子的死与他当年在“幸存者诗歌俱乐部”的遭遇有关,确有其事吗?
芒克:海子自杀,不会完全是因为这个。这件事真是特别遗憾。我只是见过海子一面,当时对他的诗看得也比较少,只是感觉这个人很老实,跟西川都还是孩子。我们那时候吧,人就是特别严肃、特别认真。俱乐部成立的时候,我们一周聚一次,讨论一个人的作品,不管是不是喜欢,都说实话。多多对语言是很挑剔的,对待评论也很认真,他当时谈自己对海子诗歌的看法,直接说海子写不了长诗,他不具备写长诗的能力。这对海子会有影响吧。当然,这只是多多的看法,他这样谈很正常,反过来海子也可以批评多多的诗。
说实在,海子自杀对我当时触动很大,我们俱乐部也举行了一次诗会,当然这个诗会不是专门为纪念海子而办的。不过,他死后,我多读了一些他的诗歌,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世界。客观地说,他有些诗很优秀,但也不是没有毛病。哪个诗人写诗没有问题呢?
记者:经历过那个年代,想必对何谓“幸存者”有特别深刻的体会。
芒克:要我说,每个人能好好地活着,他就是幸存者。这跟年龄什么的都没关系。打个比方,1970年代初,我们就接触到“垮掉的一代”诗歌,差不多跟这个思潮在美国掀起是同一个时期。我们当时口头上追求比较颓废的状态,但颓废并不意味着我们一个个都彻底垮了。这种精神对你创作是有好处的。这么说吧,我的颓废就是建立在愉快基础上的颓废,要是真颓废,整个神经病、抑郁症什么的,可不就完了嘛。
现代人生活太实际,太物质了,诗意就稀缺了
记者:这次展览命名为“诗意的幸存者”,主题就凸显了“诗意”两个字。当今这样一个缺乏诗意的年代里,你们确实当得起“诗意的幸存者”的称谓。你是怎么理解“诗意”的?
芒克:现代人生活太实际,太物质了,诗意就稀缺了。但我觉得诗意也不是没有,充满诗意的东西还是挺多的,这得看你怎么看待这个时代。眼下到处都存在诗歌,很多人都在写诗,要没有诗意,怎么创作诗歌作品?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每天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就觉得生活得很诗意的。古代的诗人不就这样吗?他们写诗、画画、饮酒。这样的生活别提有多诗意了。
不像现代人,一天到晚为生活奔忙,哪来什么诗意。所以说,要诗意,你就得不能太紧张,你就得让生活慢下来,多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你要拥有诗意,你首先就得有自由。
记者:有评论说你是一个真正的“浪荡者”,在20岁之前就给自己定下了“流浪者”的形象。
芒克:时代不同啦。我们那一代人吧,和现在完全是两回事,那时家里子女多,没人管束着你,随你怎么有发展,整一个就是放养的,所以就比较野。到了“文革”,没让上学,倒是给了我们另一片天地。当然你要说自由,说浪荡,那也是美化了,特别是刚开始去白洋淀插队时,那是真的特别迷茫,啥也不会干。还有更迷茫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记者:就这样懵懵懂懂写起诗歌来了?
芒克:现在能查到的我的诗歌,最早都是1971年写的,不过之前一年就萌动写诗的感觉了。现在想起来莫名其妙的,我自己看早期的诗,都怀疑那是我写的吗?我要写这些干吗?当时我们写诗,就是打破一切常规,很自由地去想象,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借鉴什么古典的、现代的诗歌,就是随意去写,也不想给别人看。我记得,那时写了一组九首诗,只留下了《渔家兄弟》和《葡萄园》收在诗集里,其他都弄丢了。
记者:前面你说到了“垮掉的一代”。在那个时代,你们还受了哪些西方思潮的影响?
芒克:现在很多人对我们那时有误解,以为我们没什么书读。实际上,别看我们没上过什么学,阅读挺丰富,那时经典的著作都有翻译,只是老百姓都读不到,但很幸运,我们读到了。除了“垮掉的一代”,叶甫图申科的诗歌什么的,差不多国外发生了发表了,我们同时就知道了读到了。那时,我们还读《洛尔迦诗钞》《马雅可夫斯基全集》《草叶集》之类,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勃洛克、叶赛宁、泰戈尔的一些诗。小说也看了不少,像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雷马克的《凯旋门》等等。传统写作的像德莱塞、莫泊桑、左拉,那个时候也看了不少。那时候书少,现在过剩。现在书太多,还得选着看。
记者:你插队时期,写诗写得很过瘾吧。
芒克:不只是我,那时我们都痴迷于诗歌,也是相互影响。那时,我和岳重,也就是根子,还有多多一起在白洋淀插队,我们大家都写。后来经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老北岛,也是因为一起写诗成了很好的朋友,再后来才有创办《今天》的事。反正那个时候大家都一样,拼命写啊写的,就是写了,也不可能得到什么,还在那儿坚持写,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一个劲儿写。1973年我写得最多,存下来最多的也是这一年。还写了几首长诗,《绿色中的绿》《主人》,还有一首《第二十三个秋天》,都有上百行、几百行的,应该是我当时最主要的作品,大概是因为太长了吧,没见谁传抄,烧了就烧了,没了就没了,留下来的都是短句,短句好记啊。能留下来的也都很偶然,要不是有人留下来就都不记得,就没这段历史了。
《阳光下的向日葵》也是七十年代写的,1983年出诗集时又重新做了修改。跟《天空》《秋天》是同一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迹,就那么写下了,后来倒成了代表作,这是我没想到的,我自己都没当回事。那时写的诗都是向上的。性格使然吧,生活再艰苦、现实再困难都不会影响我内心的美好,我一直觉得生活挺美好。
记者:插队完了回北京以后,还觉得挺美好吗?
芒克:我1976年1月回的北京,等着国家给分配工作。等到10月份,给分配工作了,是一家国营的厂子,北京造纸一厂,我当了国家工人了。厂房里的环境不好,一天到晚都是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隔着一点路,都听不清说话声。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写诗。
记者:一般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能写得了诗歌?
芒克:我得在那种特别安静的状态下,才能写得了诗。最好是独自生活的状态。反正写诗得特别静才行,只有静,你写的东西才会比较深。要生活太折腾了,那也写不了诗。
记者:等到1978年底北岛邀你办《今天》,那股写诗的热情又重新焕发起来了?
芒克:那时候我很瘦,很灵活,外号就叫“猴子”。英文里,猴子就是“Monkey”么,老北岛就说,你就叫“芒克”吧,“Monkey”的音译。北岛的名字怎么取的,说来也简单,他出生在北京,出版过诗集《陌生的海滩》,里面有一首《岛》。再说他又是很孤独、独立的性格,那就叫“北岛”吧。“北方的岛”,那种孤立的感觉,很符合他的形象。
后来,我收到了工厂的一封信,盖着章的,说我旷工几百天被开除了。那时候被开除是个什么概念啊,相当于被判刑了,工厂门口都贴着大海报。我倒没什么,我父亲不乐意了,他当时是国家计委干部,是高级工程师,老派的知识分子,哪能受得了这个,就跟我闹翻了。
记者:你们这一代人,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某种意义上扮演了“弑父”的角色。
芒克:要是没有插队,没有“文革”,要是这些事都没发生,那我大概不会去写什么诗,也不会有后面的那些经历。
记者:你父亲读过你的诗吗?
芒克:他没读过我的中文诗,读过我翻译成日文的诗,他懂日文、英文,懂好几种语言,看书都是看的外文书。那时候他快去世了,我回家去看他,我也好久没看他了。我看他捧着一本书,就是我的日文版诗集。我心想,他终于看我写的东西了,还是偷偷摸摸地在那儿看。他到死也不知道,我看到他读我的东西了,反正那一刻,他是真正感动到我了。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我被他感动了。
诗太短无内涵,诗太长容易散
记者:后来有一段为很多人津津乐道的文坛轶事。阿城、栗宪庭和你,你们仨办了一个东方造型艺术中心。
芒克:1984年,阿城找到我,说我们一块儿办个公司吧,就是你说的这个东方造型艺术中心。阿城当经理,当时也就给人搞城市雕塑什么的,我们请来的人都是很先锋的,有一回,给秦皇岛设计了一个大凤凰,都没人看得懂,也就没通过,钱也没挣着。后来还出了好几档子这样的事儿,阿城说,咱们就散伙吧。
记者:但这之后不久,你迎来了另一个诗歌创作的高峰期。
芒克:你说的是1986年、1987年那一阵,我写了不少诗歌。1987年,我写了一首长诗 《没有时间的时间》,1000多行呢。我埋头写了3个月时间。这首诗先被译成了日文、法文、意大利文出版,国内反而是后来作家出版社出版我的诗集《今天是哪一天》时附带出版的。
记者:这题目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时间无处逃避,没有时间,它依然是有时间,所以是“没有时间的时间”。
芒克:我脑子里想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首诗一共十六章,每一章都不同,但基本上都谈到生死,说到底就讲的我个人对生死、对人生的一个看法,我自己的哲学观念。其他的一些东西,时间隔得远,我就记不住了。我很少回头去看自己的东西,也不想让过去的句子来影响我的思路。再说,我觉得诗歌真没什么好聊的,你聊再多的东西,那都没有诗歌本身的内容来得丰富。当然,我觉得这首诗要短一点,写它个600行就好了,长诗尤其需要精啊,诗太短无内涵,诗太长容易散。
记者:这时写的诗,与你白洋淀时期的诗看似有了很大的区别。套用唐晓渡的评价:芒克无论从诗歌行为还是语言文本上,都始终体现了一种可以恰当地称之为“自然”的风格。同样是“自然”的风格,白洋淀时期的“自然”,你的确是写到了自然的风景,而这时的“自然”主要指的内在的“自然”。
芒克:我写诗,写来写去还是写人本身的东西,写人性的、自然的东西,写人的感觉、人的直觉。所有的哲学体系都和自然界有很大的关联。什么相对论啊,那都是从自然中来的,诗歌也是。诗歌也是一种形式,一种自然的形式,最精彩的诗,就是用非常简单、非常自然的语言,说出非常深、非常绝的东西。现在有些诗,你看写得绕来绕去,玄之又玄,其实什么都没有,都是些毫无生命的句子堆砌。好的诗不应该是鲜活的,自然的?
记者:你如此强调“自然”,是认为自然本就是诗人理应具有的品质吧。
芒克:写诗就是要自然,要真实。不要在写诗时预设什么立场和想法,应当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像写小说,都要盘算什么。我觉得诗人重要的是要单纯,你要把自己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有这样那样的心机。有不被人看穿的心机吗?没有。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心机会阻碍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就该是无限的,写作的人,就需要那种无边无际的想象。
记者:《没有时间的时间》给你带来很高的国际知名度吧?
芒克:应该是不单单这一首长诗,是一个整体的影响。从1988年开始,整个九十年代,基本上都是在国外漫游了,德国、美国、日本、荷兰、澳大利亚……各国到处乱跑。
记者:这漫游过程中有没有写诗?
芒克:九十年代,我很少写诗。都在漫游了么,哪有时间写诗。
记者:九十年代经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文人也跟着纷纷下海。很多知识分子都说,那个时期真是特别迷茫。
芒克:有媒体也问到我对九十年代的看法。我记得我当时谈到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还有九十年代。我说,七十年代是唯一能展现喜好的年代,当时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八十年代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就是写了很多的诗歌。现在回想起来都很惊讶,我哪儿有时间写这么多东西?而且是写得又快又好。到了九十年代,我诗写得少了,或者说没有了强烈的信心继续写诗,或是继续拥有理想,你可以说在写诗上,我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但你要说我有什么迷茫,我没觉得有什么迷茫。我本身就向往新鲜。九十年代那种开放本身就是我们追求,也可以说是争取来的,我觉得那是好事。
记者:你说你不曾迷茫,我看也不尽然。你后来再也没有创办,或参与创办过什么刊物了。
芒克:没错,《今天》停刊后,其实我的理想就幻灭了。自那之后我就不愿意参与这些集体行为。经历过这些事,你还看不明白吗,在大的利益和诱惑下,人是很容易被瓦解的,所以我不太相信许多人同心协力能一块做成什么事情。我觉得还是独立做自己的事好,比如写诗就是非常个人的行为,用不着跟人家搭帮。现在也有人请我帮忙办杂志,我不愿意帮忙。因为我不信这个了,这一点“不信”,也许是那个年代的情绪折射吧。
记者:现在创办民间诗刊,跟你们那个年代相比,可能用心不一样了吧。
芒克:要我看,什么乱七八糟的流派,没有任何意义。那些流派都要搞宣言,但这些宣言跟作品半点关系都没有。没有什么比作品更重要,离开了好的诗歌作品,宣言什么都不是。真正的诗人读诗,感觉是共通,一首诗放在那儿,大家一看就知道好不好,这骗不了人。历史不见得会给各种各样的流派什么位置,但一定会留下那些真正优秀的好诗。
一首诗可以包含无数幅画,反之却行不通
记者:很多人都好奇,芒克是怎样完成了从诗人到画家的身份转变?
芒克:什么诗人、画家,这身份都是别人给的。我2004年初才开始绘画,不都是生活给逼的嘛。整个九十年代,我都是全世界漫游,参加一些朗诵会,挣一点报酬,就这点出场费,也就勉强可以维持我一个人的生计。后来,我碰到了我的前妻,她有了身孕后,我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重了。
那时候我过的什么日子,和我前妻蜗居在北京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斗室内,还是租的房子,连窗户都没有。老朋友艾丹看不下去,提议我试着画油画卖钱,还给我送来了画架、颜料、画笔全套工具。我没有受过绘画训练,两眼一抹黑。我还记得第一次画画。前妻已经睡着了,开着灯我就开始画,全凭感觉画了一夜。她早上起来一看,说我画的还真行。她是学油画出身的,这么一句“真行”,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就来劲了,3个月内画了12幅,接着就开第一个展览了。
记者:你在宋庄办过题为“另一种诗”的展览。你认可你绘画是“另一种诗”的评价吗?就像有人说的,绘画也是你诗歌创作的延续?
芒克:大家总喜欢把绘画与我的诗歌联系起来,但我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关系。这么说吧,相比写诗,绘画要轻松一些,写诗会耗费大量的脑力,而绘画耗费体力更多一些。绘画是我的谋生手段,我也能根据别人的要求完成画作,诗歌不行,人家让我写,我还不一定写得出来。我也不认为自己的画里有多大的诗意。说白了,绘画是一种视觉艺术,展现出固定、瞬间的画面与场景,诗歌却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涵及延伸空间,极具想象力,一首诗可以包含无数幅画,反之却行不通。所以说,画画比较简单,诗歌要丰富多了,深刻复杂多了。
记者:你能这样即兴绘画,包括你能这么顺利地卖画,该是受到诗歌的影响吧?我看到有评论说,诗歌为你提供了除技巧之外的一切:个性、才情、想象、思想。
芒克:我画画就像我写诗一样,完全是凭着灵感去自由发挥。我承认,我的画值钱和诗歌有关系。但我相信,我要画得太次,也不会有人来买。基本上也没什么诗人来买我的画,买我画的都是一些资深藏家。一般买我画的人,不是我找人家要价,我就说你看着给吧。我现在的作品单幅价格在2万元至5万元之间,要是没有那么多钱的人就给个2万吧,算最低了。但是真是好朋友他没钱,我给他都无所谓,这有什么关系。我这一年也就画个30来幅油画,不画多。
记者:一定有不少人好奇,你是怎么绘画的?
芒克:我绘画很简单,说白了就是挥霍颜色。我是直接把大块的颜料挤到画布上去,然后用刀把这些油彩刮开。这刮也有讲究,讲的就是色彩漂亮,简单干净,我也没去想什么造型啊,构图啊,就凭感觉。我也没有什么参照物,只是凭着个人的经验、见识和积累。有人说我画的风景吧,其实我画的是内心的风景。
记者:到现在你都画了十年了。十年里,你在画风上有什么变化,是否有什么新的追求?现在不少诗人、作家绘画,偏向于玩观念。你好像不好此道。
芒克:我就画自己擅长的东西,有些东西你欣赏,但你技术上达不到。观念,我觉得没什么好玩的,很多观念都狭隘得一塌糊涂。玩观念,我也不反对,但你一定要玩得有意思。
记者:虽说这些年,你偏向于绘画了,你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但感觉你本质上还是一个诗人。
芒克:我现在天天想的都是养家糊口的事,想不到写诗,也很少写诗了,但我依然会读诗,也喜欢读诗。我读西方的诗,也读一些年轻人的诗,一些诗歌杂志经常给我寄刊物,我也经常收到一些年轻人新出的诗集,我基本都看,都觉得挺好。因为诗不能用一种标准去衡量。每个诗人写的东西肯定和他的生活经历,跟他的感觉、感受有关,我看不同的诗能了解到不同人的感受。
我读诗,但基本上不怎么读小说,我觉得任何人的人生都比小说精彩多了,何必要去书里看故事?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读小说,我建议他们多读一点诗,因为诗会让你看清很多问题。你想,人要是没有发明语言,那还谈得上是人吗,诗歌又是语言里最精髓的部分,你读诗,读的都是精髓,它能不让人增长智慧嘛?
芒克简介:
芒克,朦胧诗派代表诗人,原名姜世伟。1950年生于北京。著有诗集《心事》《阳光中的向日葵》《答诗选》《今天是哪一天》《芒克诗选》;长篇小说《野事》;随笔集《瞧,这些人》。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先后应邀赴美、法、意、德、日、荷兰、澳大利亚等国交流访问。芒克2004年初开始画画,在浙江、青岛、北京以及古巴等地举办个人画展,及参加各种群展。现居北京。
(实习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