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朗斯·利邦
采访者:洛朗斯·利邦
受访者:莫迪亚诺
翻译:李照女
“使人们惊讶的惟一时刻,是在开始阶段。之后,就完结了。有一个时刻是人们永远都无法再寻找到的。促使我写作的,是重新找到痕迹。不以直接的方式讲述故事,而是令这些故事有一点谜样的晦涩。宁愿重新找回故事的痕迹,而不是故事本身 ”
为了撰写他的夕阳派作品,让他的书中人物出现在前景难料的黄昏时分,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为自己营造了柔和但清晰的空间,就像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那里的一切都好像令人沉思,使人退回到他那许久以来闪着磷光的,被梦游症困扰着的内心世界。在这儿,书就像是朋友。在这儿,椅子上褪了色的天鹅绒让人联想到莫迪亚诺写作的原来状况。在这儿,沉默是他的领域。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泰然地接受记者的采访,这种泰然令人感动。面对尖锐的提问,他几乎痛苦地真诚以对。在完成小说《小宝贝》两年之后,《夜间车祸》又深入地探究一代人的不安:在战争中出生,六十年代转折期年满二十岁的那一代小伙子。莫迪亚诺的这本书读起来就好像面对一块模糊的镜子。从他关于夜游的话语中,人们可以觉察到他本人青年时代的影子。他有一天会从那个恶梦中醒来吗?
问:根据您的想法,什么是《夜半撞车》的主题呢?
答:这很难说。人们并非总是很清楚自己所写的东西。这是一种冲击,将主人公从昏睡中唤醒。是他略显模糊的一段生活的终结。他渴望生活。生活中的这些时刻具有象征性,事情突然转向好的或坏的一边。一种过渡时期。他自己也说:“要是没有这事故……”可以说,这是某个正在逐渐转变的人的苏醒……如同人们受毒品控制时……但这,适合于生活的一段特定时期……
问:您的生活?
答:对。也许这发生在无根的人们身上。这些人不在轨道上,被框在一个中间地带,家庭的或学生的。这是我曾经体验到不确定性的时期……
问:所以,这是一个关于小伙的故事,由他所成为的成熟男人讲述。
答:对。一个隔开一段时间距离讲述的故事。
问:为什么总有这距离?为什么总是过去时?
答:很少能在当时讲述故事,因为总需要有一定判断所需的时间和空间距离。感觉流淌而过的时间。促使我写作的,是重新找到痕迹。不以直接的方式讲述故事,而是令这些故事有一点谜样的晦涩。宁愿重新找回故事的痕迹,而不是故事本身。当我们正面接触故事时尤应如此。就像一个多面的雕塑……我们倾向于重构它。启发会更大。
问:或许是现实太过琐碎以至于您无法从正面接触它?
答:并非如此。是因为现实总是片段式的。偶尔,我们讲述着某个人,接着便失去了视野。我们会忘记一些特定的事,自愿地或非自愿地。我们对自己说谎。所有这些构成了碎片的全部。也许警察卷宗是个例外。然而就算在那里面,也会有错误。
问:您说了对自己说谎。您的大作中有这情况吗?
答:我的写作并非为了试着认识自己,也不是为了自省。我宁可凭一点可怜的偶然元素:我的父母、我于战后的出生……来找到这些元素中的一点磁性,而这些元素本身不具有重要性;来折射某种想象。
自传性的情节在我看来总象某种圈套,除非它有诗意的一面,如同纳博科夫的《彼岸》。自传性的语调有某种人工的东西,因为它总是暗示有一个导演。对于我,我宁愿写艺术化的东西,将微不足道的元素加工成型。
问:您说想赋予事物磁性?您如何理解磁性?
答:就是找到平凡的事物和背景的超现实性。就像一条街,客观上,它没有任何新奇之处。
问:为何要寻找这种超现实性?
答:因为我有一种印象:事物的真正现实存在于这种超现实性中。有一种磷光,并不一定由我而来,而是来自事情本身。
问:您写小说的方式就是如此:赋予事物、人和他们存在之重以“磁性”或“磷光”。
答:对,经常地,在写作之前,有一些胡思乱想,但这幻想只对于特定的事物:地点或人物。我需要特别真实的事物,才能表达这个时代梦游般的一面。
问:所以可以这样总结:《夜半撞车》,是一个年轻男子在巴黎的故事……
答:我曾尝试将他生活的环境翻译成一个特定的年龄。一种陌生的、无结构的环境。父母们被视为幽灵和幻想的空间。对于此年轻男人的医学解释,是他曾使用了麻醉药品。但是在这儿,他并不需要。在这青涩岁月,他就处于这状态。这很难解释。这是我愿意翻译的东西,因为我也曾体味过那个时期。
问:这小伙感觉上和您很接近。他期待幸福却生活在巨大的焦虑的重压下。
答:他的焦虑来自外部环境,并非他本身。我总感觉我是困境时代的孩子,战争的孩子。人们总在谈论德国对法国的占领,但对我而言并非无须付出代价。
问:《夜半撞车》是您最接近自传的书吗?
答:在一个忧伤的城市,我以我认识的环境作为背景。但这儿,对,有一些主要元素并非出于虚构。被车撞倒那件事……
问:或者那个小伙的精神状况?
答:小伙的精神状况,还有女人的名字:雅克琳娜?博塞尔让。伊莲娜?纳瓦希。我使用真实存在的名字。所有合适的名字,我父亲的形象,恶梦的情景……这些都是曾发生在我生活中的事情。
问:是什么使《夜半撞车》成为一本现在写而不是10年或20年前写的书?是什么使您成为一个今天的而非昨天的作家?
答:无论如何,就算我们写中世纪的故事,我们也是现代的作家。
问:难道没有人与众不同吗?
答:也许他们给人以此印象,因为他们写作手段与当今新闻更有关联,但是……人们被迫成为当代作家。我呢,我知道自己无法摆脱我的出生日期。我所描写的这个方面是支离破碎的,很可惜,是一种东西,它是……因为我会更喜欢写一些托马斯·哈代式小说,里面有田野或类似的东西,一些场所……
问:那您为什么不写您的托马斯·哈代式小说呢?
答:是的,噢……也许这是属于维奥莱·勒·迪克式的。我写的东西,如果我不写,别人也会写的。这几乎就是化学。
问:然而您说过您渴望变化,渴望远离虚构,渴望转向纪实。
答:是的,因为在写作之前,常常是一些事实的片段,一些社会新闻或是一些确切的东西给我提供素材。我很想写一本描述一件社会新闻的书,差不多是以纪实方法写的,有确切的地点。我试图寻找到……
问:您有什么线索思路吗?
答:我不可能以特别的方式做特吕芒·卡波特所做过的事,因为这需要一种了不起的能力。在描写病态类罪犯时,我感到局促不安。社会新闻仍然应当属于一种社会的幻想体裁。我几乎了解从1920 年直至现在的所有社会新闻。我摸索着试图找到……因为,事实上,我写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小说,而是一些片段,一些我所选择的,并且由我搅拌好了的东西。因此,我思忖也许应当果断地放弃这种多少有点儿小说虚构的拌和物。
问:为什么您感到需要放弃写小说呢?
答:如果人们对我的小说进行透视的话,就会发现它们包含普罗菲穆事件,克里斯蒂娜·基勒事件,珀若之子绑架案等等事件的全部重要部分。我喜欢以更加直接的方式接触这些事情,并不需要这一大套虚构。
问:您正朝着目标前进吗?
答:是的,我已经开始了,但我遇到了困难……因为我写的这些小小说,是对一些很真实的东西的沉思:巴黎的街区,我所熟悉的场所。
问:您喜欢您现在这个作家身份吗?
答:有时候我会感到不满足,因为当必须转入写作时,我觉得这就像是对我所想要做的事情的一场劫掠。当我结束时,这会让我不满意。因此,我就重新开始。起初,我以更宽容度的方式来看待这个,后来就变得越来越狭隘了……
问:为什么会变得狭隘了,如您所说的?您工作干得不够好吗?
答:这几乎是一件体力活儿。也就是说,在幻想或定向阶段,我处在一种第二状态中,处在一种压力中。接着,就像一场冷水淋浴,重新降临……我不得不在三个星期里努力描述一件事情……而且,这很难……这可是动脑子的事,不再有大量的涌出。在幻想的初始压力之中有一种差异,然后……这是某种并非自然发生的东西。总之,没有任何东西是自然发生的,画、音乐,也都不是。
问:这很痛苦吗?
答:并非如此痛苦,而是令人厌倦。因为为了使它能够让人容易阅读,为了使它不变成一种孤芳自赏的唠叨,必须对这些东西进行编辑。否则,我只要写几张名单,或是制作影集,或小册子。
问:这可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答:这并不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但我觉得编辑它会弄丢一些……总之,这是很复杂的感觉……这很难。
问:您说您每天只写作一至两个小时。
答:是的,其实,那些说自己每天写作十小时的人总是令我感到很惊奇。西姆农,我理解他。他有过一个计划。这是一些比较僵化的东西。当这是一个明确的东西,比如侦探小说时,这才有效……否则的话,很难保持紧张度。一两个小时后,紧张度就会减弱。这就像一个外科医生,有时候,事情必须迅速终止。
问:您的职业使您幸福,仅此而已吗?
答:对,是的……因为,很显然,如果我没有这个职业,我就不明白我的。这给我带来了一种平衡。是的,我就会不明白我所要写的东西……
问:但事实上呢?
答:实际上这产生了一种不满足感,迫使你重新开始。这仍然像是一种脊柱。
问:但是您喜欢它,这种写作的职业……
答:是的,是的。这毕竟还是蛮重要的……但是,我常后悔把它当作一个职业。也就是说,我不像有些人那样,有自己的职业,从事写作只是??而我是不得不经常性地写一些东西,因为这也是我赖以维持生计的。这不是一种奢侈。假如我像纪德或普鲁斯特那样,另有职业或者有一笔私人财产……而这同样也是一种谋生手段。因此,这是一个混合体,其中有不纯洁的东西:谋生,同时又……我有时会后悔没有足够的时间花在我的某些书上……但是我思忖生活就是样的。总之,很难解释清楚。这与物质的局限束缚有关系,所以,我不得不更快地写东西。
问:而且可能写得更简短?您的小说很少超过二百页的。
答:是的。因为,有时候,当然我也想过花更多的时间。有时候,我甚至会同时写两本书。但是,我也不能不这么做。急于谋生是必须。我有时也会后悔没有五年或六年来写一本书……
问:为什么不可以呢?
答:因为,也许我需要快速地写东西。这真不错,这些快速写成的东西,这种临时应急性的东西……这些生活中的具体问题。就象这些电影艺术家,如奥森·威尔斯,他就曾不得不干零活,因为那时他没有钱了。我喜欢象这样物质条件迫使你急迫地工作,我总是在某种压力下工作同时,这也不错,有时间来干……但我不知道是否……
问:今天您会向自己发出什么挑战吗?
答:噢,没有……很显然,当人们很年轻时就开始,若干年后,会有一种……需要恢复活力。经常有作家转向其它方面,但是这应该是必须的,否则的话,这就无济于事。如果只是做别的更差的事,这就不值得了。
问:您感到厌倦了吗?
答:没有,并非如此。确切地说……应该找到一个新视角。这很难,因为三十五年来,我发表东西总是间隔时间相当短。这就如同有人取一些片段,不是一下子写成,而是一段一段地写……每次当我感觉到自己能够写出我最好的东西的时候,是当我有……就是为了这个,我才被谈论社会新闻这件事所困扰,我才会与现实配合默契。就拿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并试图毒死自己母亲的维奥莱特·诺齐埃案例来说吧。她被判了死刑,她坐了牢,她又被释放了。后来,她在日常生活中成了一个女人,一个非常……而且她与自己的孙辈们在一起,直到生命结束,而她的孙辈们对她一无所知。
问:那个整体,您从它的各个角度研究过它,探索和描绘过它。您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惊讶的吗?
答:使人们惊讶的惟一时刻,是在开始阶段。之后,就完结了。有一个时刻是人们永远都无法再寻找到的。一个几乎是惊愕的意想不到的时刻。人们会觉得自己还没有调节好自己的眼睛。随后,惟一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深入研究同样的主题,同样的观点。但是,人们既不能改变自己的口音,也不能改变自己的走路的方法。
问:这种深入研究,它需要您做什么呢?一个决定吗?
答:这也许是一个人生阶段问题和时间问题。因为,在深入研究之前,也许必须摆脱掉……我觉得在写每一本书时,我都放弃了某种东西,以力图获得别的东西。就像我暗自思量的:“如果写这本书,以后就好了,因为,以后我将不需要再谈论这些东西了……”
问:然而,您却总是在谈论。
答:是的。不过也许在《夜间车祸》里,有一种突变,因为这是小伙子的觉醒。我希望,在这之后,写一点不同的新颖的东西。不是新颖的,而是更加……我隐约明白了,要写出最优秀的东西,我就必须更加靠近现实事物。这就好比当人们试图集聚太阳光一样。炽热点是当我真的谈到一个事实的时候。每当我把现实事物的要素加入到这种虚构的汤里时,人们都无法察觉到,而那才是最有效的。
问:比如?
答:当我写这本关于多拉·布吕代的书时,我就是根据一件真实存在的事件写成的。每当我面对现实时,我就会觉得它会有进展……
问:但是,当您决定关心一个已经消失的真实的人的命运时,您,一个小说家,从一开始,您就知道您将不得不接替这个人把故事续下去。
答:是的,事情必须保持神秘性。需要搜寻。有许多的社会新闻都是谜一般不可捉摸的。
问:您经常表达自己欣赏那些在一生中某一段时期内完全停止写作的作家。
答:我心里想,这好极了,他们找到了心灵的安宁。因为我天真地想像他们被解放了,他们写过这件事情,然后,现在这事就了结了,他们不再渴望……这让我着迷。我梦想自己不要再有这种不满足,梦想这是翻过去的一页。这就像一个进行解毒治疗的人。我觉得如果自己写了某本书,这就会让我十分满意,然后一切都了结了。就象一个如愿以偿的人。
我想到一些作家,如达希埃尔·哈梅特或塞林格……我没有意识到这常常是戏剧性的。这是与他们的生活环境或者是他们不可能写作是有关联的……有时候,那些靠一部作品成名的作家们也让我着迷。比如,埃里克·玛里亚·雷马克,他写了其它书,但是,把所有的书集结成一本……但愿之后,这就结束了,人们就好像是活着的人的遗腹子。(选自《当代外国文学》2004年04期《莫迪亚诺访谈录》)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