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姝蕲

　　采访者：王姝蕲

　　受访者：杨炼

　　2014年8月，杨炼推出最新一部诗集《饕餮之问》，其中汇集了杨炼历年来创作的组诗代表作、诗歌新作以及译诗。

　　台湾诗人郑愁予这样评价《饕餮之问》“是技巧与内容的立体结合，语言的多元性使古调、现代腔、外来语、俚俗之词俱发挥了恰切的功能。这种可森林可群栖可交响乐的结构，如与当前籍自然风物咏怀之作相较，则后者便成了小花小草。如与时下流行的嘲嘘俏弄的章句对比，相形之下，后者便成了插科打诨。壮哉《饕餮之问 》之出版问世，厥为诗史上的一件大事呀！”

　　近日，杨炼接受记者专访，以下为访谈摘录：

　　记者：你不停在挑战自己，在尝试诗歌种种可能性，新诗集《饕餮之问》中有哪些创造性的新异体验？

　　杨炼：我把我的每一部诗集称作一个思想艺术项目，它们不可以简单重复过去的项目，必须往前走，而《饕餮之问》这部诗集我希望写出一批成熟的短诗。中国的诗歌数量到今天为止依然非常惊人，有个人甚至说当代中文诗日产10万首。但是同时我们必须注意“成熟的”这三个字相当不易，作为一个中文诗歌作者，我们的背后是中国古诗传统，它是把汉字的审美可能性发挥到极致的诗歌传统，杜甫、李商隐、屈原这些诗人把汉语思想表达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同时我们又面对当代世界各种各样诗歌传统与歌资源。那么怎么样在一首当代汉语短诗里把所有这些资源和可能性综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美学标准，并且呈现充分，这对我非常具有挑战性。当我拿出一首短诗，这首短诗相对于中国诗歌传统是有独特含义的，把它放到世界意义上也仍然有效，特别在美学意义上有效，所以这个“成熟的”是独创性和各种思想资源之间的最佳组合，这是《饕餮之问》新作集的追求目标。

　　具体而言《饕餮之问》又是我上一部自传体长诗《叙事诗》写作之后完成的，《叙事诗》出版于2011年，《饕餮之问》是从2011年到2014年初这三年作品，在三年之内要拿出一部新的短诗集，而且要跨出新的一步，对于一个我这样的诗人还是很有挑战性。那么我希望大家看这部作品的时候能够看到这种美学的思想的追求，而且清晰地辨认出来。

　　记者：《饕餮之问》收录的诗歌中，您关注了中国众多历史时期的生存痛苦，你曾强调好的诗歌一定有真经验，那么你进行这种古今对话的时候是如何获得古人的感受的？

　　杨炼：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所谓朦胧诗人之中我可能是唯一一位诗人从一开始就非常关注中国历史层次在现实和生活中间的存在，我的自选集中第一部作品是《半坡》，西安的半坡，这个六七千年前新石器时期遗址，那是一部总诗，由六首长诗组成，这样一种古远的历史文化怎么和当今的生活相衔接，怎么样能够在当代生活里活生生的存在？它和我在开始的写作状态有关，我插队的三年，学会最基本的感受是人和大地之间这种既爱又恨的纠结，爱来自于祖祖辈辈对大地的依附，像对母亲的依附一样，但是其中也有恨，因为祖祖辈辈被锁定在大地上，犹如囚徒一般。我关注历史，关注六千年前半坡人，在他们小村子里通过他们的墓地，穹庐，小屋子，祭司，通过神话片段等等所感受生存处境，和插队时的感受是完全贯通的。所以，从一开始，历史对我来说就不是另外的东西，不是在我之外的东西，历史始终在我之内，我的每一首诗都在进行我当下人生的考古学，要掰开我自己呼吸的每一秒钟看到屈原，看到杜甫，听到曹雪芹，听到兰陵笑笑生，听到他们的喜怒哀乐，但是这些都发生在2014年，这样的历史感，我认为是一个当代中国艺术家、作家、文化人或者一个普通人必须拥有，因为这是我们的财富。

　　记者：在您的新作《饕餮之问》里面除了您自己的作品还翻译了很多国外诗人的诗作，那在国际化语境下面你是怎么判断一个诗歌的价值，你怎么选择这些诗作？

　　杨炼：这个其实是我向西方诗人学到的一招，因为《饕餮之问》这首诗是我和一个不懂中文的英国诗人合作翻译成英文，然后交给英国最老牌最有名诗歌杂志《诗歌评论》发表，2012年这首诗发表以后立刻被收入了2012年度英语最佳诗选，当时让我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想象一部被翻译成中文的外国诗会被收录入年度中文最佳诗选，因为它只是翻译，而不是创作。但是再仔细一想，我自己从来称译文为原创者和翻译者之间的对话，译作用瓦尔特本雅明的话说是第三种语言，既不是原文也不是简单意义上的译文使用的语言，而是一种被创作出来的第三种语言，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把译文收录到自己的诗作新作集里确实是天经地义，因为如果没有我自己大量的创作元素加入，那么在原文里存在的那首诗不管有多么精美，读者面对的译文都会失去这个存在，但是由于像我这样一个诗人加入，它不仅是失去，也是获得，而且某种意义上获得还超过了失去，所以我觉得它们应该和我的原创性新作放在一起。

　　我如何选择诗人进行翻译，简单的来说我不选择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甚至成为经典的诗人，而选择当代正在创作的，不同语种的诗人，不管英语、德语、新西兰、南非、日本、韩国、甚至小到斯洛文尼亚，这些诗人都和我或多或少有过一些交往，不管是共同参加国际诗歌节，或者是被我作为美术创作编导小组的成员邀请来参加我们正在进行的扬州瘦西湖国际诗人红桥休憩诗歌节，所有这些诗人都和我有会合点。当我邀请外国诗人来扬州参加活动的时候，我的一个前提性的条件是我至少翻译过他们一首诗，而且通过翻译深入阅读他们作品内部的品质，然后了解我所邀请或者扬州诗歌节邀请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能够进行什么样的对话，所以这部诗集，这部译文集大家同时可以透过译文和这些诗人的选择读到我在这些年所进行的不少这种文学项目或者这种文学参与的活动。

　　《饕餮之问》

　　北极星嵌在额头正中

　　幽蓝晶亮瞳如冰

　　毁了一切被烹煮的少女

　　孤零零怀抱着一切？

　　逃出安阳逃进殷之夜

　　没别的光除了这目光

　　奢华磨洗一把大钺

　　粉嫩的残肢吻落在哪儿？

　　千百年抬头

　　我们就在陷落水切齿

　　总在下面少女坍塌为哗哗声

　　攫或者嚼？

　　千百个字再分裂还是

　　唯一那个一笔写尽流淌的

　　烹煮一万次肉仍浸着忧伤

　　醒来攫恰是嚼？

　　这张脸比不在更无情地

　　存在这种无力

　　盯着谁就把谁凿穿成隘口

　　磨啊什么美不是血淋淋的？

　　浅浅的青铜上浮雕着

　　我们浅浅的漂浮瞳之轴

　　冷冷一问又把天空变小？

　　命名之黑里多少不升不降的太阳？

　　少女婀娜自殷之夜

　　荡回一缕香捻熄了灯火吗？

　　人面兽面都温驯依偎进了轻烟吗？

　　什么也不说的语言已完成了祭祀吗？

　　杨炼 2011，2，3——2011，2，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