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剑锋
作家路内
采访者:石剑峰
受访者:路内
“上一代作家有年代和体制的优势,我们这一代优势没有了,只能通过市场,从下往上,靠职业精神维持下去。王安忆老师那一代作家,在写作生涯中有转换过程,他们前期很成功,到近期成功转入职业作家身份,同时还带有公共知识分子的背景。我们这一代是一开始就要有职业精神。 ”
——路内
2008年,路内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少年巴比伦》,这个以“路小路”为人物主角,以戴城为城市背景的故事,在之后的几年中不断蔓延。2009年的《追随她的旅程》是《少年巴比伦》的前传,还在创作中的短篇小说集《十七岁轻骑兵》,在某种意义上是《追随她的旅程》的前传和番外篇,刚刚出版的这部《天使坠落在哪里》被称为这个“追随”三部曲的终结篇。3部长篇小说以及还在创作中的短篇小说集,把路小路和戴城的故事,从1989年一直写到千禧年之前的1998年。
“追随”三部曲里的人物路小路、杨迟,以及虚构的戴城,多少可以在路内的生活中找到真实的对照,“如果要说原型的话,那只能说是我自己。我从来不承认我是人物的原型,但是有一种很狡猾的说法,比如人家说人物身上有你的影子,我觉得应该倒过来,我身上有这个人物的影子。总之不承认自己是这个小说人物的原型。”曾经的路内跟小说里的路小路一样,干了很多职业,“并不是我自己选择要干什么东西更好玩,是我干不下去了,不得不再换一个行业,营业员、销售员,一般也就是干几个就不干了,结果这些东西现在出现在我的履历表上。”
日前,在去年成为上海作协签约作家的路内接受了早报记者专访。写作对路内是一份职业,他说:“上一代作家有年代和体制的优势,我们这一代优势没有了,只能通过市场,从下往上,靠职业精神维持下去。王安忆老师那一代作家,在写作生涯中有转换过程,他们前期很成功,到近期成功转入职业作家身份,同时还带有公共知识分子的背景。我们这一代是一开始就要有职业精神。 ”
路内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无论是在他的作品中还是日常交谈中。在过去几年中,经常会在聊天中听到他那些真实或虚构的离奇故事,过了一段时间后,这些听到的故事就成了他小说里的内容,比如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中认养小女孩的故事,就在很久之前听他讲过。上海作家走走说,“写作满足了他讲故事的需求,满足了他说书的需求。”
除了“追随”三部曲,路内在过去的几年中还出版了长篇小说《云中人》和《花街往事》。据路内透露,电影版《少年巴比伦》将于今年6月开拍,《花街往事》电影也已处于筹拍阶段。
最初没想过三部曲
记者:《天使坠落在哪里》被称为这个系列的终结篇。真的不会再继续写下去了吗?
路内:我再也不会碰这个题材,但我还欠出版商一个短篇小说集,也是关于路小路的故事,所以要写完,可能是明年或者是后年出,叫《十七岁的轻骑兵》,讲的是路小路17岁的故事,应该比三部曲所有的年代还要早,发生在1989年、1990年初的。现在大概凑了七八万字。我会写到15万字再出版。
记者:2006年开始动笔写路小路和戴城的故事,当时想过这个小说最后会成为三部曲,共70多万字吗?
路内:2006年我开始写《少年巴比伦》,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说:“你要写8万字,为什么?写长了没人给你出,说不如把这个小说拆成短篇小说集吧,容易发表。”当然我也不是很有名的作家,但听了也会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写到8万字的时候,发现这本书才展开了一半,那么就继续往下走。所以现在这个体量,自己是预料不到的,就像一条路你不知道它有多长。当我写第二、第三甚至第四个小说的时候,就比较容易控制住整个长篇的节奏和体量。
当时没有想过会写第三部。等到第二部《追随她的旅程》写完之后,别人就问我这个故事到底写完没有?在《追随她的旅程》里,我把路小路这个人倒回去,写他18岁的时候。第一部是写路小路20岁的时候,第二部是写他18岁的时候,人家就猜你第三部是倒回去写他的童年14岁吗?那时我就夸下海口,我要写三部曲。当时市场上70后作家出三部曲的还不多,冯唐算一个,后来我发现还有颜歌,她是80后。我当时有一个朋友写过3个三部曲,都是长篇,但都没有出版过。但我的三部曲有一个特点,只有一个主人公路小路——从第一部到第二部、第三部一直贯穿着。所以从《少年巴比伦》到《天使坠落在哪里》,中间隔了6年,去年才写完。我觉得写长篇小说的作家都会有写三部曲的想法。
不是迷茫忧伤,是孤独
记者:为什么要加戴黛这样一个福利院小女孩的故事?三个20岁左右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去福利院认养一个小女孩,这似乎不合逻辑。
路内:这是真事。1990年代有一个纪录片讲一个女孩在上海的福利院认养孤儿的事情。当时我哥们儿也在上海念大学,我去看他,他看到那个纪录片觉得蛮感动的。我那个朋友很理想主义,他说他想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孤儿。后来我堂妹跟他说,你可以去认养,认养就是付一些钱,一年一付,每周可以带他出来。当时他在上海念大学,没钱。后来回家乡后在化工厂做销售员,有一天他突然想起来这个事,还要去福利院认养一个小孩儿。他真的去了福利院,一教室大大小小的小孩子出来,老师就说,挑吧。我那个朋友受不了,说这不是买菜,别说挑。那个老师说,你就自己找一个吧。最后找到一个小女孩。小说里面写的就是当时的心境,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想这个事情了。
记者:你是苏州人,所以看小说的时候,不自觉地把苏州和小说虚构的戴城作比较,比如戴城乐园会让人联想到当年很红的苏州乐园;戴城高新开发区可能就是现在的苏州高新开发区。
路内:在《天使坠落在哪里》里路小路跑到马台镇,那里也有一个开发区,他说全世界好像都有开发区。这是中国的部分现实,也有一定的预言性。我在写《少年巴比伦》的时候,很多人问我写的城市是不是苏州?我一概否认,你看中国所有衰老的地级市都是这样,那些快要破产的国营工厂就是这样子。写到这本小说《天使坠落在哪里》的时候,要问我写的是不是苏州,我会说,写的就是苏州。[NextPage]
记者:有人说,从这部小说里看到的是忧伤,也有人说看到的是迷茫,你会用哪个标签?
路内:我都不会选,我一定是选痛苦,就是潜入深海的那种痛苦。因为这部小说到最后,这些人物获得了所谓的前途,都得到了解脱。比如那个女孩戴黛被领养去了美国,小苏去北京,杨迟回到上海,宝珠也在上海做白领,她对路小路说“你也来上海做销售员”……所以他们都得到了一种形式上的、前途的可能性。但是他们仍然积累了撕裂感和痛苦。小说里这个20世纪就这么过去了。你要在这个世纪里面解决的问题, 想要在20世纪里得到安慰的东西,什么都没得到。
从某个角度来看的话,“追随”三部曲里面这些主人公,你看到最后这部里面,发现这些人都很主流很上进。只是在他们的年轻时代,由于个人的问题,或者是时代的问题,他们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机会。但是慢慢的,这些人可以成为白领,可以做老板,就像当年的那些在丘陵在平原上种地的农民,现在可以去富士康工作,是一样的。对于农民来讲,就等于是跳出他的世界。1990年代的城市年轻人,他能够进入到外企,也是跳出了他这样的世界。
小说会被奇奇怪怪地进行比较
记者:在《天使坠落在哪里》,你花了很多功夫关注199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社会问题和变化,比如下岗、国营企业改制等问题,比如小说里的主线就是杨迟和路小路为工厂讨债。你干过销售员?
路内:对。这个小说的开篇的序章就是说“我活在一个赖债的年代”。因为小说里大量的人去讨债,这是当时时代一个特征。我干过一阵子销售员。我做过几种销售,有一种就是小说里写的——上门推销。
记者:在读《天使坠落在哪里》的时候,读者可能会去小说里找真实的社会事件。真实性对小说的虚构非常重要吗?
路内:小说有的地方不能瞎编,你设的一个背景不能乱编。小说里路小路卖VCD,我如果自己没卖过,对价钱会那么清楚吗?我当然也被抓过,小说里面的人物也替我在那里抱怨过了,因为小说里的人说,“我真的活不下去才干这个”。
记者:你在小说里面为什么把讨债这个事情从头写到底?杨迟去讨债,就跟《等待戈多》一样荒诞。
路内:首先小说要有一个事件撑着,另外我觉得追讨、讨债,它带有预言性质。包括最后杨迟跟那个小女孩儿(戴黛)道别的时候,他会说,我去要债,所以我没有办法送你了,但等我要回来这个钱,我们就会再见面。追讨的这个东西(讨的)到底是钱?还是他人生中的理想?还是这些沉淀到内心的痛苦?
记者:小说里绝大部分篇幅写了戴城的化工厂。你也反复写化工厂那样一个环境,这样的环境对你来说很熟悉,但你后来也在上海做过白领。
路内:我做过广告公司,而且是做得不错的白领,绝对不是某些人说我从草根一下子做到作家。我做了12年的广告公司,每天穿着西装上班。工厂好玩。熟悉我小说的读者可以在《追随她的旅程》里看到路小路一句自嘲的话,他说他当时讲了很多化工厂的笑话给女孩听,女孩笑倒了。路小路很伤感的时候说,你一辈子只能讲一些化工厂的笑话给别人听吗?实际上是当时在问我自己。我写小说也就只能写写化工厂的低级笑话给读者看?我原来以为我不会写化工厂了,但没想到我又写了一部关于化工厂的小说。
记者:你这样写,是不是会被别人批评?
路内:有读者会说,你不断地重复自己。但是作家重复自己是一种态度。几乎所有的作家都不断地写自己,纳博科夫说的,“我之所以不断地重复自己,是因为我没有抄袭自己。”作家完成的就是对于一个时代这些人共性的东西(的),一种阐述。
记者:你的这些小说都写到了1990年代的工厂。看到一些评论,是把你跟1950、1960年代的工人阶级小说作比较的,从这里分析中国工人和工厂的变化。你怎么看?
路内:我的小说会被奇奇怪怪进行比较,比如说纵向,确实是会把它跟1950、1960年代的工厂小说比较,这是评论家做的比较,我很高兴,说明我进入了中国作家的主流视野中。横向的,会把这个小说跟青春小说比较,因为写的是16岁、19岁的。我也很高兴,说明我又进入到市场的主流视野中。怎么去解读这本小说,有的时候作者起不了什么作用。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