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英
采访者:王英
受访者:王安忆
“我最大遗憾就是没有好好读过书。”教授王安忆一直对没上过大学耿耿于怀。
“说我不需要进复旦,那是很大的误解”
记者:当时你已经当了上海作协主席,为什么还要来复旦工作?
王安忆:我很向往大学这个环境。从国外、香港看,一般作家落脚在大学里,是最恰当、最踏实的一个归宿。在作家协会做专业作家,待了那么久,我觉得这个体制越来越空洞,也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上海作协有个传统,主席是挂名的,也不强调行政化,最早是巴金先生,后来徐中玉是华师大的教授,也是高校的。
我以前没想过进高校,我有个极大的障碍,我没大学文凭。2003年,有次华东师大的陈子善教授说自己也没文凭,破格进高校评到了教授。后来陈思和说,你要到上海高校一定要进最好,那就复旦了。费了很大的周折,作为杰出人才引进,我很幸运。
记者:很多人说你根本不需要进复旦。
王安忆:这是很大的误解。大学不一定能培养出作家,那是肯定的,但是一个作家如果能得到高等教育的话,一定是好事情。我们都是从一个反常社会里面出来的,不是我们不想接受完整的教育。虽然没有正式地进过高校,可是我在《儿童时代》的时候,上了很多旁听补习班。我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完成自己的教育。
当年我们这帮作家,读过大学的人大概只有一半吧。1980年代,上海评论家程德培、吴亮很出跳,然后是蔡翔,都是工人出身。今天的评论家,更多集中在大学里。后来,蔡翔到了上海大学做中文系教授。现在苏童、叶兆言、韩东、毕飞宇,越来越多的作家都是学院毕业的。这和社会发展、教育的完善有关系。现在你很难想象一个作家不是大学毕业的。
记者:很多人把你当例子,认为大学并不能培养出最好的作家。
王安忆:那他们就说错了。如果我有可能读大学,我的知识积累,肯定比现在更加完善。我和阎连科、莫言这些作家有些区别。他们是那种生活准备特别丰厚的人,他们在农村,农村真是个大课堂,里面涉及宗族关系、伦理关系、社会关系。他们整个生活的积累,比我厚得多了。
我在城市里面长大,生活非常简单,虽然去插队落户,也不过两年而已,整个社会的经验是很不富足。对于我来讲,要持续性地写作,还需要很多理性的准备。
莫言是个很特别的例子。到目前为止,我一直认为,中国作家里面,莫言是最有才华的,他是属于那种才华横溢的人。我呢,是需要靠后天努力来补充的,学术知识理论,这些对我可以说是安身立命的。
“能通过统考,素质不会差”
记者:你负责的“写作实践”这门课,互动性很强,平时怎么上课?
王安忆:经常是每人开一个故事的头,我会和每个学生讨论,这个开头合理不合理,能不能发展下去,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要靠实践来检验,有的头开得不错,可是它发展不下去。每个环节都会和他们进行讨论,不断对他们的故事提出修改意见,直到故事完成。
美国的写作课,就看你怎么开头怎么结尾。让每个同学各想一个动词,从动词里发展一个形容词,再每人写点东西。他们的课,我从头到尾都听了,形式差不多。
记者:学生毕业,交论文还是交文学作品?
王安忆:文学写作硕士,毕业时交一部3万字的虚构作品,还有一篇评论。这篇评论文章,我特别强调他们能够从不同的写作经验角度来写,或者是研究文学写作的理论文章。
记者:你目前带了几个弟子?
王安忆:我先是招了三届现当代文学方向的硕士,从第四年开始招文学写作硕士。第一个学生的论文题目是写侯孝贤的《悲情城市》,毕业后去了公司;第二个学生的论文是研究台湾小说家邱妙津,毕业去时尚杂志工作;第三个学生的论文写迟子建,她“直博”以后,我建议她把硕士论文先放一放,但她把它做完了。
他们都是很好的学生。考复旦很难,进来的都是高分,再能够读到研究生,都很聪明。读过很多书,准备都很好,他们不再从事文学这一行,我能够理解,但也觉得有点遗憾。
记者:招文学写作硕士的时候,很多知名作家都想当你的学生,但外语和和政治过不了关?
王安忆:很难考,但必须参加研究生的国家统考。这是我历来非常坚持的,我说千万不要有种误会,觉得是考不取研究生的人,才来读我们的写作课。成为作家道路有很多很多条,到我这里来读,一定是学院派的,一定要经过所有的考试。每次专业考的题目,都是我自己出,然后我来批卷。
大学还是一个通识教育的过程,如果连一般通识教育都不能过,你还能指望他干什么?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考试,你一定要在这个水准上,然后才能谈到其他。我外语不好,就希望学生外语好点,可以看很多人看不到的书。
记者:你不会在乎他写没写过小说?
王安忆:不在乎。就看他落下的文字。我很重视他写的那篇文章,因为我只看这个考卷。我还是比较相信国家统考的,一个人能经过统考的话,素质不会差。
记者:为什么强调培养学院派作家?
王安忆:如果你是像莫言,或者像我本人这样子,完全靠自己努力,靠天分这么写,当然好。如果是天才,他不要上学,就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作家。
既然你读了那么多书,经过这么艰苦的考试到我这来,我当然需要你知识准备多一点。我们有个学生是叶兆言的女儿叶子。她读过很多书,和别人不同。她要做作家,我也觉得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知识准备不一样,眼界也开阔。我在想她可能将来不一定做作家,会做一个评论家。
格非是最学者化的作家。我相信如果我能再多受点教育,会更好。
“克里斯蒂就是很好的操作工”
记者:为什么你不赞成你的研究生读书期间写小说?
王安忆:问题在于,他们所写的那些东西,实在是比较潮流化,和文学的本质好像不是一回事情。
我主要教小说,小说要有虚构能力。现在有博客,每个人都可以在上面写自己的生活。作家是要有想象力的,有虚构能力。你要把这些从你自身经验里生发出来的感情,通过一定的技巧,虚构成一个故事。现在年轻的孩子在风潮底下把写作当成一种宣泄。我很不喜欢他们有这种习气,宁可要一个从来不写作的人。
我劝他们少发一点。但全国那么多杂志,都挺需要稿子的,我也很难去阻止,其实也不敢阻拦他们,因为会关系到很多,比如个人成功、经济收入、需要发点稿子才能找到的工作。
记者:人文素养可以培育,作家能培养吗?创意写作的培养目标是什么?
王安忆:来读MFA的人都是已经在写作的人,他对写作有特殊的兴趣,或者已经有一定的成绩。
文学确实需要天赋,天赋不能教;另一部分由生活经验来决定。但文学还是有一部分可以教,这就是技术。比方说,小说的虚构能力,框架和结构,包括语言。我至少可以让学生知道,什么是好的语言,什么是垃圾语言。我开写作实践课,就是想通过我的经验、我对写作的理解,让你们在实践和训练中,了解什么叫做虚构。而对MFA的学生,我个人很看重的一门课是经典阅读。我们都是从阅读当中得到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的。
记者:“创意写作”听上去,像是一个培养职业写手的训练工厂。
王安忆:这个艺术硕士的论文,是要以创作来体现的。至于是不是创作工厂,能不能培养创作能手,还不好说。克里斯蒂就是一个很好的操作工,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做到这一步?这是万难的事情。
美国这方面的课程特别多。有些作家身上,非常明显地能看到,他受过写作课的训练,比如哈金、严歌苓。他们有天分,但他们确实从写作课得到一种技巧,让他们的创作能持续。现在一些作家,很快把自己的生活经验消耗完了,一两篇作品很好,以后难以为继。
有一些印度作家,我建议你注意一下,他们都是在美国的写作班里待过的,你能看出来他们的技巧,创作力非常之旺盛。
中国的作家都很有才情,可是都缺少职业化的素质。总的来讲,中国的各行各业都缺少一种专业性。
“我尊敬真正的畅销书作家”
记者: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
王安忆:我内心是很尊敬畅销书,但要是真正的通俗小说,不是那种假的。推理小说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小说。推理小说里面,我又觉得克里斯蒂是最好的,她的作品我已经看了有二十年了,每套全集我都有,看得滚瓜烂熟。推理小说有一个很大的主体性,就是因果关系,有个逻辑推理。她这方面结构很严密,外形又非常地感性,有人性、有生活,她本人的个性投射又那么清楚。
记者:你喜欢斯蒂芬·金吗?
王安忆:不太喜欢。他的小说有个问题,推理不下去了,就制造一个奇怪事件。而克里斯蒂不大会犯这种错误,她所有的案子,和她的解答,都是我们日常生活里面发生的。
斯蒂芬·金总是写那些我们完全不可能接触到的事件,这样写很方便。克里斯蒂有时候也会碰到实在推不下去的地方,那么她也会再死一个人,但基本上符合生活的逻辑,而且是日常生活的逻辑。
还有一个作家,松本清张,我也很喜欢。但日本把他归到严肃文学。松本清张的小说,往往和整个日本的政治体制和社会背景有关系,我觉得他本质上是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
记者:你很欣赏王朔和迟子建,为什么?
王安忆:王朔是一个很会写故事的人,《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那时候他表现出来的虚构能力很强很强。王朔其实是一个古典作家,主要是他的思想有点离经叛道……
迟子建和我有点像,我们都属于那种写作上使过笨功夫的,不是仅仅是有才华的那种作家。她不停地在写,有力气,不停地有好的东西出来,这是很不容易的。
记者:《小说家的十三堂课》里,除了马尔克斯外,其他的作家都是古典主义的老作家。
王安忆:现代派里我只选了一个马尔克斯。有些经典的作家,我们是推不翻他的。比如托尔斯泰,怎么可能推翻他?真是应该感谢前辈的积累。到我们今天来说,小说已经留下了许多的财富,有些财富你推翻不了。
我也很注意从当代作家中寻找好的东西。当代作家给人的困惑就在于他们不稳定,我们看不到他们的终点,不晓得他们最后会在哪里完成自己的代表作……但是他们非常活跃。
记者:在《王安忆导读报告》里,你带学生们分析的,都是不那么知名的年轻作家作品。
王安忆:我选了周宛润、胡廷楣、李肇正、王秀明。这本书的主题是写上海生活的当代小说,后来给香港的学生上几堂大课。完全是教学需要。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也反映了我的一个阅读。但是你有没有发现,哪怕我是在写一部我并不很满意的作品,我也总是努力地要使用它,让我的观点得到全面的表达。
(实习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