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剑峰
采访者:阿斯伯格
受访者:门罗
82岁的艾莉丝·门罗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完成去斯德哥尔摩的长途旅行,她的女儿简妮将替母亲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当地时间12月7日傍晚,门罗以视频形式完成了诺贝尔文学奖主旨演讲,在题为《艾莉丝·门罗:在她自己的文字里》讲演中,门罗讲述了自己的写作经历。12月10日,诺贝尔颁奖典礼将于瑞典举行。
按照诺贝尔奖颁奖惯例,颁奖之前整个瑞典将会举行“诺贝尔周”,诺贝尔奖相关活动除了在各地举行,本年度诺贝尔奖获得者也将在斯德哥尔摩等地参加各类活动,并在正式颁奖前参加记者见面会,且做一个主旨演讲。
因年事已高且得了癌症,门罗不能做长途旅行,代替她出现在斯德哥尔摩的是女儿简妮。11月12至13日,瑞典教育广播电台和瑞典电视台在加拿大温哥华以采访形式录制了门罗的主旨演讲,采访者系斯特凡·阿斯伯格(Stefan Asberg)。12月7日,门罗以视频形式完成l了主旨演讲。
视频里的一段对话在“门罗书店”完成,该书店由门罗与第一任丈夫于1960年代创办。“这家书店对你们的重要性在哪?什么时候开的?”门罗回答,“我们靠它维生,它曾是我们的全部,我们没有其他收入。开店第一天,我们就赚了175加元——你可以想象那是一笔巨款。”
视频中,一位门罗的读者主动走上前和她做了交谈。和顾客交谈曾是门罗经营书店时最享受的事。“我通常会站在桌子后面为顾客找书,干所有书店里要做的事。一般书店里只有我,但也有人会进来和我聊很多关于书的事。书店是让大家聚在一起的地方,而不是买个东西就走了。有些人每天都会来和我聊天,棒极了,也很有趣。在此之前,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所有时间都呆在家里,也是个作家。这里是非常棒的地方。我不认为我们赚了很多钱,但我和人们聊了很多天。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小美人鱼》是写作的开始
在《艾莉丝·门罗:在她自己的文字里》中,门罗讲述了自己从年幼至今一路走来的写作经历,此为1981年的门罗。
门罗:我很早就开始对阅读有兴趣,因为我听了安徒生《小美人鱼》的故事。《小美人鱼》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小美人鱼爱上了王子,但她不能和他结婚,因为她是美人鱼。我没办法说清其中的细节。但是,当我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就跑到屋外,在我住的屋子附近走啊走。在一栋砖房里,我为这个故事重新创作了一个大团圆结局,因为我认为小美人鱼应该得到幸福。我会有各种想法,就是想给自己创作一个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会让全世界都知道,但我觉得尽力做就好,因为从那刻起小美人鱼就跟王子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这也是小美人鱼应得的,因为她为让王子放心做了那么多可怕的事。她改变了自己的肢体,她不得不去获得普通人行走的肢体,但她每走一步,就得承受难以忍受的疼痛。她心甘情愿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王子的欢心。我认为小美人鱼不该在水里死去。我不担心其他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新故事。因为我一想出这样的新故事,它对我其实就已经“出版”了。所以,那就是我写作的开始。
阿斯伯格:告诉我们,你是如何学习讲故事,并写下来的?
门罗:我随时都在编故事。我去学校的路上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走的过程中我一般都会编个故事。当我越来越老后,所有这些故事都是关于我自己的,比如某些情境下的女主角。就算这些故事不会马上出版,也不会让我感到烦恼。我不知道是否需要考虑其他人要知道和阅读这些故事。一般来说,故事首先是我个人的视角。比如从小美人鱼的勇敢、聪明,我都是得出这样一个观点:她能够过上好生活,因为她能克服那些困难,而且还有魔力等等。
阿斯伯格:故事由女性视角讲述,这是否重要?
门罗:我从不认为这是重要的,而且我除了认为自己是个女人之外并没有想过还有其他身份。当然,有很多好故事是关于小女孩和女人的。在过了青少年阶段后,女性被认为要去帮助男人,去满足他们等等。但当我还是个年轻女孩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作为女人就该低人一等。这可能是因为我生活在安大略,那里的女性会做更多阅读,讲更多的故事,而男人在外面做着更为重要的事情,他们对故事并不感兴趣。所以,我感觉在家特别安静。
阿斯伯格:那种环境如何激发你写作?
门罗:你知道,我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任何灵感,故事对这个世界如此重要,我就是要创作其中一些故事而已。我要持续不断这么做,这跟其他人无关。我不需要告诉别人这些故事,一直到很后来我才意识到,如果一个写作者能获得很多读者那将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阿斯伯格:讲一个故事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门罗:很显然,在写作早期,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便是讲一个大团圆的故事。对我的那些女主角,我不容许有任何不愉快的结尾。但后来,我开始阅读《呼啸山庄》之类故事,在这里最不幸的结局也会发生。此后我便完全改变了自己的观点,我转向了悲剧性故事,我也很享受。
阿斯伯格:描写加拿大小镇生活有趣的地方在哪里?
门罗:你就身处在那里。我认为任何生活都是有趣的,任何环境都是有趣的。假如我生活在城里,我不认为自己会很勇敢地去和别人比较什么才是更高的文化层次。我只是这样一个写作的人,尽管我不会把故事讲给任何人。据我所知,至少有一段时间里,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这样的人。
我是家庭主妇,得学会空闲时写作
阿斯伯格:对写作你一直那么有信心吗?
门罗:有一段时间确实如此,但当我长大遇到更多写作的人后,我变得不再那么自信了。然后我意识到,写作这份工作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但我从未放弃,那就是我要做的。
阿斯伯格:当你开始写一个短篇时,你会一部分一部分地写吗?
门罗:我会的,但经常会有变化。我写作会从一个部分开始写,完成它,然后看到它走向另一个方向,故事就发生了。但在写作时,我对这个故事至少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清晰的想法。
阿斯伯格:当你开始动笔写短篇,这个写作过程是如何完成的?
门罗:哦,相当绝望!你知道,我时常还得为孩子们准备午餐,我是个家庭主妇,所以我得学着在空闲时候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尽管我时常会感到丧气,因为我有时会感觉自己写的那些故事并没有那么好。我不得不继续学着去写,写作真的是一个比我预想要难得多的工作。但我从不停歇,我从不认为自己不行。
阿斯伯格:写短篇对你而言哪一部分最为困难?
门罗:我认为最困难的部分可能就是快要给故事收尾的时候,那时你会意识到这个故事写得多糟糕。你知道,写最开始的部分时,会让人兴奋;到了第二部分,也会觉得还不错。但有时你在某个早晨醒来要继续写,你就觉得写得太荒唐了,你真的只是不得不继续工作而已。对我而言,故事不好是我的问题,而不是故事本身的问题。
越来越思考故事本身
阿斯伯格:如果你对故事不满意,你如何从头再来?
门罗:艰难地工作。但我会试着用一种好的方式来解释。在我最初写作的时候,我会追求更多的繁复修饰,后来我渐渐学会把这些东西丢弃。我会越来越多去思考故事本身,那个故事在一开始你以为你理解了,但事实上你有很多要去学。
阿斯伯格:有多少短篇小说,你最后扔进了垃圾桶?
门罗:哈,我年轻时把它们都扔进了垃圾桶。我不知道,但这些年我不太那么做了。通常情况下,在写作中我就知道如何把这些故事救活。但有时候我也经常犯错。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写作时,你要做的就是忘了它。
阿斯伯格:有没有什么短篇很遗憾地被你扔掉了?
门罗:我没有想过,如果写个短篇我从一开始就痛苦,我便会知道那不行。但就像我说的,这种事情不太发生。
阿斯伯格:随着年龄增长,你的写作有何变化?
门罗:哦,这是预料之中的。你一开始写作时,你会写那些美丽年轻的公主,然后你写家庭主妇和孩子,之后你写老太婆,这就是一个过程,你不必刻意去改变什么。你的视角会发生变化。
阿斯伯格:你觉得自己比其他女作家更为重要吗?因为作为家庭主妇,你可以把家务跟写作结合起来。
门罗: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希望我是。在年轻时,我想成为其他女作家的样子,那对我是一种鼓励。但我是否比其他人重要,我不知道。我认为女性可以拥有更多,我不是说这很容易,而是指现在的女性可以做更多重要的事情,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在外面鬼混,而是像男作家那样写一些严肃的东西。
阿斯伯格:是什么让你意识到有些人在读你的小说,尤其是女性?
门罗:哦,我希望我的短篇小说能感动人,我不关心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孩子。我希望我的短篇小说就是普通人所说的那种生活,而不是说这故事不真实。但从写作中收获什么,并不是说写了个大团圆故事或者其他,而是这个故事以某种方式能感动读者,让读者在读完的时候感到自己成了另外一个人。
阿斯伯格:你认为你是谁?表达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门罗:嗯,我成长在乡下,生活在一个所谓苏格兰、爱尔兰社区里。在那里,不要太努力,不要想自己有多聪明的想法很普遍。但从事写作这种事,你不得不认为自己是聪明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古怪的人。
阿斯伯格:你年轻时是女权主义者吗?
门罗:我从不理解女权主义这个词,但当然,我是个女权主义者。因为我成长时的加拿大,女性从事写作比男性更轻松。虽然那些大作家们是男人,但在那个时期,女性写短篇小说不会像男作家那样冒着被认为是败坏声誉的风险。因为短篇小说不是男人的领地。嗯,那也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并不一直如此。
从不把写作当天赋
阿斯伯格:如果你完成大学学业的话,这是否会改变你的写作?
门罗:很可能是这样。这很有可能会让我更谨慎,更加害怕成为作家。因为我知道得越多,我事实上会更恐惧。我可能畏首畏尾,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去写作。真的,可我想要写那么多,我只想继续写,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下。
阿斯伯格:写作对你而言是一种天赋吗?
门罗:我不认为我周围的人会这么想。我从不把写作当做一种天赋,我只是认为这是我能做的,如果我努力得够多。所以,写作是一种天赋,但肯定不是一种那么容易的天赋。
阿斯伯格:你有过怀疑吗,会认为自己不够好?
门罗:从来如此,一直这样!我丢弃的草稿比那些投稿或写完的要多得多,我20多岁时便一直是这样。但我始终在学习一种我希望写的写作方式。所以,写作不是那么容易。
阿斯伯格:母亲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门罗:哦,我对母亲的感受非常复杂,因为她一直在病中,她后来得了帕金森症。她需要很多帮助,说话也越来越困难,人们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但她是一个非常爱交际的人,她非常渴望加入社交生活中,但这对她已经不太可能了,因为她说话都困难了。因为她我会感到尴尬,我爱她,但从某个方面讲,我可能不想成为她那样。我不想替她说那些她希望我对别人说的话。
阿斯伯格:她曾以何种方式给你鼓励?
门罗:我认为她的方式可能并不能让我注意或理解到。我记不得我有什么时候没有写作,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把这些写下来,但我对别人说过,而不是她。事实上,她读了这些故事,我父亲也读了……我认为,我母亲会非常接受有人想成为作家,她会觉得那是非常骄傲的事情。但我周围的人并不知道我想成为作家,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发现,因为这对大部分人来说是可笑的。大部分我认识的人甚至连阅读都不会,他们从事各种现实的工作求生。对这些我所认识的人来说,我那所有关于生活的观点是无法被认知的。
阅读和写作的世界对女性更开放
阿斯伯格:从一个女性的视角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困难吗?
门罗:不,并不是这样。在我看来,作为女人从来不会困扰我。你知道,我的成长方式非常特别。假如有什么人能阅读,那是女性;如果有什么人接受过教育,也通常是女人。阅读和写作的世界对女性更为开放,男人只好去做农夫或者做其他工作。
阿斯伯格:你是在一个工人阶级家庭长大的吗?
门罗:不!
阿斯伯格:但那是你写作的起点啊?
门罗:是的。我并未意识到那是一个工人阶级家庭。我只是观察我所在的地方,然后将其写下来。
阿斯伯格:那你是否喜欢这样一种状态呢,你总是在一些特别的时间里写作,看看时间表,照顾孩子,还要做饭。
门罗: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写作,我的第一任丈夫对我帮助非常大。在他看来,写作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事。他不认为有什么事情女人是不能做的,就像我后来遇到的那些男人一样,他希望我去写作,而且从未动摇过。
阿斯伯格:你希望女性受到你的书的鼓舞,然后也想去写作吗?
门罗:我不会在意她们的感受,只要去享受阅读的过程就可以了。我希望人们更多获得愉悦而不是什么鼓舞。那就是我希望的。我希望人们能喜欢我的书,能联想到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但那也不是最重要的。我尽力想表达的是,我不是什么政治人物。
阿斯伯格:那你是文化人物吗?
门罗:可能!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我是谁。
阿斯伯格:你看事物的方式似乎很简单?
门罗:我吗?当然!
阿斯伯格:我在什么地方读过说你希望以简单的方式解释事物。
门罗:是的。但我从不认为我希望以更为简单的方式去解释事物。我认为我在以一种简单自然的方式写作,而不是想得更简单一点。
阿斯伯格:你现在是否已进入不能写作的阶段了?
门罗:是的。嗯,大概一年前我说我停笔,但那只是一个决定,而不是我不想写或不能写了。我做那样的决定只是希望享受人生剩下的时光。因为当你写作时,你就是在工作,尽管别人并不知道你在工作,你也不能说你在工作。你总能找到这样一个秘密世界,然后假装在一个正常世界做其他事情。我有点累了,我写作了一生,绝对是一辈子。当我进入作家行列时,某种程度上来说,其他作家更有学识,我曾感到慌乱,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写。我没那种能力。
阿斯伯格:我猜,这是一种不同的讲故事方式。
门罗:是的,我从不那样工作。我写作的方式比跟随别人的某些观念,更让我感到舒服和愉悦。
阿斯伯格:你是否想过会得诺贝尔奖呢?
门罗:哦,不,不!我是个女人。当然也有些女性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我知道。我珍视这个荣誉,我爱它,但我没有想过会得到它,因为大部分作家可能都会小看他们的作品。你不会到处对你朋友说,我将来可能得诺贝尔奖。
阿斯伯格:你现在会重新读以前的作品吗?
门罗:不!不!我害怕那么做。我极可能会这里改改,那里改改。在我的书里,在一些版本里我就这么做过。但我意识到,就算我改了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为它并没有什么变化。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