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小平
采访者:傅小平
受访者:苏童
“《黄雀记》是造街运动的一项大工程,我借它探索香椿树街的魂灵。”
记者:读《黄雀记》通篇没有读到“黄雀”;书名呼应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谚语,却有着非常严肃的主题;关注青春期成长等社会问题,但显然体现了更为宏大的关注和追求。对这样一部堪为奇特的小说,相信读者都想知道它究竟是怎么“炼成”的。
苏童:我的一部分写作行动,可以说是一场持续的造街行动。造的当然是香椿树街。以前的好多中短篇文本,包括九十年代的长篇《城北地带》,都是香椿树街系列,都是我造的街景。而这次的《黄雀记》,是造街运动的一项大工程,我为这条街道修建了一个广场,还有一座隐隐约约的庙堂,更多的居民停留在此,献上他们卑微的香火,以及卑微的祈愿,我借《黄雀记》探索香椿树街的魂灵。
记者:小说有所交叉地分章写了保润、柳生、白小姐三个主要人物。特别联想到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也是以人物对应章节切入叙述。不同之处在于,福克纳基本上使用第一人称视角,他摹写了不同人物的独一的语调,让每个章节都“着”上了完全不同的色彩,虽然我们知道这些都是作者的精心安排。《黄雀记》使用的是第三人称,你尽管提供了三种视角,但透过他们的视角,能直接而清楚感觉到作者的“在场”。我感兴趣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怎样让各个人物都拥有那种“独一”的语调,并且让三种视角有一种“对立而统一”的呈现?
苏童:说是叙事也好,人物塑造也好,如果做得足够好,会有神奇的魅力,你能够倾听到人物的呼吸,能够闻到人物嘴里喷发的口气,在写作的过程中还会有其他奇迹,比如,你能够看着人物在你笔下一点点成长,最后比你更有威信,更有力量,变成你的老大。
我想象《黄雀记》的结构是三段体的,如果说形状,很像一个三角形。保润、柳生和白小姐是三个角,当然是锐角,失魂的祖父,则是这三角形的中心,或者底色。如果这三角形确实架构成功了,它理应是对立而统一的。
“生活的本相从来不在作家掌控之中,只能靠文本去发现,去辨析。”
记者:保润是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主角。他经受的冤案,连带着让一个家庭陷入分崩离析、万劫不复的深渊。出乎我预想的是,在小说里,读不到你的同情。保润出狱后也是乖戾而邪门的,甚至有点面目可憎。我总感觉在你笔下,很少能感受到你对被命运捉弄的小人物,对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人物的同情,有时甚至会明显感觉到你的憎厌。你是否认为这就是生活的本相?或者在你看来,作家在写作中只要尊重事实即可,不必表现出个人在道德伦理上的倾向性?
苏童:我自己觉得在保润与白小姐身上,我的同情心已经明显地流露出来了。我只是控制自己,坚决不捅泪腺,以免让读者流下任何廉价的即时性的眼泪。生活的本相或事实,从来不在作家的掌控之中,都是靠文本去发现,去辨析的。而作家道德伦理的倾向会以最自然的方式渗透在文本中,不必刻意表现,当然更不必去大喊大叫。
记者:某种意义上看,白小姐是小说故事的诱因。事件因她而始,也因她而终。你的女性人物群像,也由此增添了一抹别样的色调。事实上,你正因为写了众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而为人称道。这些女性尽管个性各异,但能找到隐秘的关联。她们世俗却不脱孤绝的气质;她们甚至可恶但总有可恕之处。面对这些落入凡间的“精灵”,你是有悲悯之情的。这是否能代表你对女性总体的某种认知?
苏童:我从来不认为我善于写女性。假如你没有写出《包法利夫人》那样的经典,假如你没创造过爱玛这样的女性形象,你不可以认为自己擅长写女性。《黄雀记》里的白小姐,大概是我作品中最接“地气”的一个女性形象。她的身上集合了人与社会的诸种矛盾,在创伤中成长,还未能遗忘创伤,未能解决矛盾,已经随波逐流,与现实握手言欢了。
“我所信奉的作家与现实生活的美好关系,是高度三公尺的飞行。”
记者:很多作家写当下会不可避免地会将其妖魔化、荒诞化。比如你写到的暴发户郑姐、郑老板,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离奇古怪的事件,就体现出了这一特点。我想,据此简单地批评作家无法把握现实会有失偏颇。这大约类似于西方绘画史上的印象派,作家们要摹写的是他们“看”到的,感受到的现实,未必是客观事实层面上的现实。但这样的真实往往不符合读者对“作家要直面现实”的期待。那么,把生活中一些原生态的素材经过综合转化写进小说,就是对现实的“正面强攻”吗?把写当下认同为作家是否直面现实的依据标准,又有多少合理性?显见地,真实的、深沉的历史或许比虚假的、表象的现实更有现实性。
苏童:对于作家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拥抱现实这个话题,我已经说得太多了。不妨再说一遍,我所信奉的作家与现实生活的美好关系,其实从来不是亲密的拥抱,也不是攻击性的炮火,而是高度三公尺的飞行。这个距离可以想象为一种标准的若即若离的距离,而所谓的飞行姿势,当然是主张作家关照现实的创造性,以及表达的自由性和排他性,只不过这种飞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地“飞起来”过,更没计算过那距离是否符合三公尺的理想。
“对我而言,做可持续的小说家的意义大于一个先锋小说家的意义。”
记者:对于“先锋”这个词,我一直感到困惑。它是相对于传统而说的吗?那么它与传统之间是怎样一种关系?它代表的是一种颠覆和解构的姿态吗?对于创作而言,仅止于此就显得过于单薄了。眼下,“先锋”似乎越来越成为一种具有垄断性的特权,进而成了创作“进步”与否的标尺。你通常被认为是一个先锋作家。但相比余华、格非他们,从你早年的文学实验及后来的转型等看,实际上都不是那么激烈。也因为此,我想你对“先锋”一说或许会有更客观的看法。
苏童:先锋与古典,其实在文学意义上是平等的,不存在进步与落后之分。作为我个人来说,不同时期的创作面目有很大的不同,恰巧有个阶段被纳入了先锋阵营,我不觉得是误会,只不过对于我而言,做一个可持续的小说家的意义大于一个先锋小说家的意义,所以,我现在不在先锋的江湖上,但那个江湖的血气方刚,于我是一种美好的怀念。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