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玲玲
北京大学教授郑也夫。
采访者:邓玲玲
受访者:郑也夫
日前,一则“最惨博士后”、博士后成“老赖”的消息成为网络上的热议话题,也引发了人们对于教育现状的反思。不申报研究项目、不参与评奖的北大教授郑也夫,将视线投向教育问题,出版了新作《吾国教育病理》。谈到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郑也夫认为,这对空洞乏味的词汇,就如同朝野对官场的议论:腐败已成极大问题,归宿在于走向廉洁。这种正确的废话,于现状无补,说了等于没说!因为,它们并不是真正的病灶与药方。他认为,中国教育的病原在于“学历军备竞赛”,并开出药方:分流与放权。
关于“素质教育”
不是提倡就可以改变人们的态度
缓解高考竞争似乎有两策:扩招和分流,扩招是假招子,只是将竞争推迟,分流才是釜底抽薪,即一部分不参加高考,玩别的去了。
记者:中国大陆本科毕业的留学生中无人获取诺贝尔科学奖。对中国教育的不满与批判,许多人都提出了意见。你的这本《吾国教育病理》,新意在哪里?
郑也夫:抖落一下本书中“自以为是”的新意。一,我们的教育摧毁了潜在的诺奖获得者的想象力,靠的什么:复习。复习是沉闷的,超过两遍就不是好事,我们高三整整一年在复习。拉过一年磨,终生无缘千里马的行列。二,一切事情都有度,过犹不及,发展教育也不例外;学历通货膨胀比真正的通货膨胀还要坏,它浪费了年轻一代的时间和精力,这要比物质资源更宝贵。三,缓解高考竞争似乎有两策:扩招和分流,扩招是假招子,只是将竞争推迟,分流才是釜底抽薪,即一部分不参加高考,玩别的去了。四,我推崇儿童成长环境中的“五龄组”(同龄以及大两岁和小两岁的年龄组),组内的互动和博弈的丰富性超过同龄组,学过当头儿,也学过跟班。私塾时代和农村复式教育(因学生少,不同年级的在一个教室中,分别受教)都是这样。这是年级制的不足,要靠其他手段补足。五,科技史的课程是打通文理的最佳桥梁。六,靠医院得不到健康,靠学校得不到本领;《论语》中“学”字出现了56次,“教”字只出现7次。
记者:“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是当下最流行的概括教育病症与出路的词汇。你是否认为现在谈论应试教育与素质教育已经没有意义?素质教育是一个伪命题?
郑也夫:不是我认为,是大家。从校方到教师,从学生到家长,都不听“素质教育”的呼吁。大家“知其不然”,多数人或许“不知其所以不然”。做这事我有不吐不快之感,套一句小说《教父》里的话:我的智力不能蒙受侮辱。
我在书中说过:“在一个严酷竞争、激烈博弈的态势下,不是提倡就可以改变人们的态度的。如果副科不列入高考,就必然遭到轻视。而一旦列入,将立刻沦为‘应试’的项目之一,顿失立项时的初衷。你告诉他们你要考什么?考撑单杠,同学们就不会去练拉单杠。更严重的是,练习其实只是为了敲门。那个科目的内涵,是不入心的,不会成为兴趣的。考完即终结,过后便放弃。如此态势可以将一切学习异化,如此异化的学习可以颠覆一切考试。甚而至于,从幼年就开始被如此造就的中国人,可以颠覆一切制度。天下哪有一个制度是没漏洞的呢?”
关于“独生子女”政策
这么多人死拼高考,是被父母绑架
父母所以这样是因为只有一个孩子。父母的多重情感投射于一身,将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记者:你提出了一个新词“学历军备竞赛”,用来概括中国教育的病灶。相对于应试,区别在哪里?
郑也夫:“学历军备竞赛”一词中包含了势态的意思,势态从来是超越个体,制约个体的,如同俗话所说:形势比人强。以为端正认识便万事大吉,就不必想别的办法了。与此相反,“学历军备竞赛”清醒地认识到问题的性质和难度,由此去做进一步的思考,着手去改变势态。我的药方是分流,分流确实很难实现,但是不分流是没有指望的。
记者:你觉得独生子女政策是造成“学历军备竞赛”的原因之一,刚刚公布的单独可生二胎政策,能够让你看到缓解的希望吗?
郑也夫:我注意到你的措辞“缓解”,这个词汇的意思似乎可以做两种理解。其一,是“一定程度上”;其二是“慢慢地”。我不可能相信,生育政策一开放,此前的死结立刻解决,但“慢慢”会发生些效果我是相信的。还是那句话“存在决定意识”。教育的分流,即小一半的适龄者参加高考,多一半的不参加,本来是符合人性的。我相信,多一半的青少年,不愿意在学校读16年以上的书,很多人愿意早点进入社会,工作、赚钱、谈恋爱、娶妻生子、开心地玩,这是天性使然。
我在书中说:“这个星球上的全部两性繁殖的物种,具有一个共同特征:拥有超过其抚养能力的生育力。它降低了该物种灭绝的风险,还完成了另一伟大功能:降低了父母对子女风险的担忧,他(她)们因此变得坦然、举重若轻。相反,如果他们心中总是怀有对风险的巨大恐惧,这心态必定全面地作用于他们对待子女的行为。他们将不敢承受孩子身上的任何风险,因为他们只有一个孩子。
如果有一堆鸡蛋,最愚笨的老太婆也会将之放入两个、三个篮子中。但如果只给老太婆一个篮子,她一定会挑选出更好一点的那个篮子。而如果将教育比作篮子,大学就是独子的父母们认定的最好的篮子。于是孩子的兴趣、能力、众多考生拥挤在独木桥上的后果,都不做考虑了。
是人类,乃至动物的历史中不曾有过的超高的风险感,统摄着中国的父母,逼迫子女加入高考大军。父母的全部情感集于一身。这还不好吗?糟透了,因为它有悖于漫长进化中的生存状态及与之相适应的品格。父母的多重情感——爱、恨、怨气、梦幻、愿景、理想——投射于一身,将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这不能承受也必须承受者便是中国大面积的独生子女们。”
关于分流
如果社会分配差距过大,教育就完不成分流
如果社会分配差距过大,教育就完不成分流,后果是所有学生的学习都高度异化。
记者:在分流上,您提出要向德国的职业教育学习,具体应该学习哪些经验?是否适应中国国情?
郑也夫:有些经验是超越文化,超越政治制度的。德国的职业教育由教育部和产业部共同领导,二者平起平坐。国家对职业教育的资金主要投入到培训学生的企业,贵重的设备在车间。企业接受一个学生实习,国家就给他们一份报酬。当然企业需要有培训资格。我们这里是钱都给了学校,希望企业学雷锋,能不落空吗。企业直接介入职业教育,学生与就业的关系就理顺了。
记者:廉价劳动力是如今制造业最大优势。如果工人待遇提高,企业成本增加,人口红利下降,竞争力降低,工人待遇还是得不到保障,如何破解这个难题?
郑也夫:索尔仁尼琴写过一部《古拉格群岛》。后来美国人也写了一本,他说,斯大林搞古拉格群岛有经济动机,将大批公民变成奴隶,光干活不给报酬,以利于国家的积累。如果只看着GDP,极端办法就是古拉格。回过头来看,古拉格的代价是巨大的,甚至可以瓦解、颠覆一个国家。经济增长必须放在一个前提上,劳工享有一份合理的、体面的收入。在此基础上,经济增长多了更好,少了也没办法。随着劳工收入的增加,国家的经济增长会放慢,这是正常的。相反,国家增长很快,劳工收入很低,才是不正常的。
记者:中国近代职业教育经验与困境是什么?你认为复活和革新学徒制具有格外的意义,为什么?
郑也夫:师徒制正在英国复活,我深信它将成为世界性的趋势。它有人情味,优势巨大,帮助建立了师徒或师生间的长线的合作。短线合作必将追求短期效益,就是证书,不可能帮学生或徒弟规划人生。从车间到学校,师徒制都有生命力。在学校就是导师制。北大附中正在试验将导师制移植到中学。我很看好这种尝试。
(编辑:李万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