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剑锋
法国作家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
《一部法国小说》 (人民文学出版社)
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1965年出生于法国巴黎近郊的诺伊市,1989年毕业于巴黎政治学院。他身兼数职,写过专栏、任职过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当过主持人……一直是个颇受争议的人物,但在文学评论家眼里,他是才华横溢的小说家。著有《一个失常男子的回忆录》 、《昏迷中的假期》、《爱情持续三年》、《世界之窗》等。2000年出版的《99法郎》在法国销售突破50万册,并入围龚古尔文学奖。2009年出版的《一部法语小说》荣获法国颇负盛名的雷诺多文学奖,使他从此跻身法国当代著名作家之列。
2008年1月28日晚上,巴黎第八区,作家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Frédéric Beigbeder)在汽车引擎盖上吸毒时被捕,被关进拘留所72小时。在没有笔、电脑和暖气的拘留所,他开始用大脑创作一部关于童年记忆和个人成长,顺便羞辱法国社会的小说,也就是后来获得法国雷诺多文学奖的《一部法国小说》。再之前,还是广告人的贝格伯德创作了一部恶毒讽刺、批判广告业的小说《99法郎》,小说大卖,他也“如愿以偿”被炒了鱿鱼。
日前,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应“中法文化之春”项目的邀请来到上海,在外滩美术馆参加了“从手势到语言”文学系列活动。在上海期间,作家接受了记者专访。
写《99法郎》
批判消费社会
2008年被逮捕后,贝格伯德赤身裸体接受检查,然后被关进西岱岛拘留所,隔壁是巴黎圣母院,地铁里挂着他为老佛爷百货公司拍摄的半裸海报:高大,赤裸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巴黎人都知道这是作家贝格伯德而不是某个明星或男模。在2666图书馆的采访中,贝格伯德回忆了那次拍摄过程。
“那次拍摄很有趣,是著名摄影师Jean-Paul Goude为我拍摄的照片。他放大了我的肌肉,使我更加男性化,还PS了好几块腹肌。”贝格伯德并不介意摄影师PS他,可是,另外一方面他又曾在畅销小说《99法郎》里这样批判广告业:“我是个广告人:不错,我污染这个世界。我就是那个向你们卖垃圾的家伙,让你们梦想那些你们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天空湛蓝湛蓝,女人永远美丽;一种经过PhotoShop处理过的圆满的幸福、无瑕的影像、最时髦的音乐。”
但在贝格伯德那里,这两者并不矛盾,他让记者放大那张半裸照片,指着海报上“他”拿的那本书说:“我记得不错的话,这本书是让·波德里亚的《消费社会》,所以拍这张照片也是一种自嘲。”在采访中,提及他曾经从事的广告业,贝格伯德就会借机开始批判消费社会,“我写《99法郎》主要是对广告图像的权力进行分析。广告对生活的侵袭,现在的情况比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更加糟糕,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由大品牌掌控的体制内,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的模式卖给我们。我们生活在消费中,很多非常肤浅的人工的商业的欲望驱使我们,我们不太知道想要什么,在公司办公室里的人决定了我们要什么,而文学成了抗争这一切的方式。”在他这本《99法郎》里,他对广告业与消费社会合谋的控诉毫不留情,他说:“我用最新的时尚来毒害你们,而新时尚的好处就在于无法维持,总会被另一个更新的时尚淘汰。我的神圣职责就是让你垂涎欲滴。在我们这一行,没人希望你们幸福,因为幸福的人不消费。”
最后,《99法郎》大获成功,而贝格伯德离开了他此前赚钱糊口的广告业,“我写这本小说就是要让他们炒我鱿鱼。”贝格伯德对早报记者说。十年间,他先后担任Young & Rubicam、TBWA等多家国际知名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
离开广告业那么多年,他的从业经验还是经常派上用场,为自己的小说起抓眼球的书名,为《一部法国小说》炒作热点,甚至在2012年帮助法国共产党竞选,“我的口号是:‘让左派保持左派立场!’”法共后来得了3%的选票,是这些年的最好成绩。作家把这次“从政”经历看做是公民的本分,“我不会走更远。作家写作时会自然地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所以只要读他的书就够了。”贝格伯德最得意的是另外一句上不了台面的口号,是对法国左派的无情讽刺:“巴黎的共产党把他们的办公地点租给Prada做时装表演,我当时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你从 Pravda(苏联《真理报》)到Prada了。”
贝格伯德经常批评消费主义,所以常常有人问他,身在这样一个糟糕的社会,“那给我们点建议去做些什么?”“我的建议是,去多读点书,多读这些小说,可以读到爱情、风景,尤其是经典小说,你会发现这些小说是对这个纯粹物质社会的一种回应。在这个屏幕的、网络的世界,这样一个小书店,可能就是一个反抗的地方。”
代言“老佛爷”不是贝格伯德第一次当模特,在巴黎,身为作家的他常常是时尚杂志和娱乐小报的常客,三天两头就会有小报报道贝格伯德去世。或者有新欢,或者结婚让女粉丝悲痛欲绝的新闻。“我一方面会抱怨,但一方面他们要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说起我,我也会感到被抛弃了,挺悲伤的。这是成功的副产品,作家有广大读者时,就会有人追着你想知道你的一切,一个小的坏处伴随着更大的好处。我能来上海就是因为我有名。”
写《一部法国小说》
寻找家族记忆
当大街上半裸海报招摇、贝格伯德还在拘留室被警察羞辱的时候,他那拥有同样显赫姓氏的哥哥,身为法国知名企业家的查理被法国总统授予了爱丽舍宫荣誉勋章。“我刚刚获悉,我哥哥在我的拘留期开始时荣膺国家荣誉勋章团骑士勋章。”这是贝格伯德在《一部法国小说》第一章的第一句话,然后他开始描述哥哥受勋,而自己如何被羞辱,“警官把我剥得一丝不挂,没收我的手机、手表、信用卡、钞票、钥匙、驾驶证、皮带和围巾,提取我的唾液和指纹,掀开我的睾丸检查我是不是在屁眼里藏了什么东西……”此时窝在沙发里的贝格伯德开玩笑说:“我发现了巴黎的监狱并不是那么舒服。我入狱时是1月,而巴黎的监狱都没有空调,因此我建议读者们不要在冬天做蠢事,还是选择春天和秋天比较好。”
于是,在这部小说里,他报复了一下法国社会和统治阶层,用他在《99法郎》里惯用的恶毒语言来羞辱警察、官僚阶层、虚伪上流阶层,尤其是当时的总统萨科齐和他的夫人布吕尼。
在写《一部法国小说》的时候,贝格伯德处在愤怒状态,“我需要在愤怒状态下写作,所以也就有了《一部法国小说》。我有一个非常批判的立场,但试图用幽默的方式,我始终是一个有反叛性的写作者。”批判和揭露是《一部法国小说》的一个视角,所以贝格伯德对记者说,“现在的文学写作有点像是回到了19世纪现实主义。”[NextPage]
《99法郎》中文版《¥19.99》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但《一部法国小说》本质上是一部关于记忆和家族传奇的小说。小说第二章的第一句话是:“我已经想不起我的童年了。”这个句子也出现在另一位法国小说家佩雷克的《W,或童年记忆》里,对贝格伯德来说,这完全是个巧合,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对他影响巨大的佩雷克也这么写过。“这两本书的共同之处就是对于‘遗忘症’的探索,作者都是什么都记不起,并试图找回记忆。”
“我已经想不起我的童年了。”于是,贝格伯德开始用这部小说去寻找自己的童年和家族记忆,父母的离异,缺失的父亲,自己与哥哥的关系。“这部小说写的就是我自己。”贝格伯德对记者说,“我要说的是家庭的沉默,个人的遗忘,我不是把自己的经历简单概括,我写东西是为了知道我是谁。我越来越老,可却越来越知道我是谁。至少我们慢慢知道自己不是谁。”
《一部法国小说》并不只是写作家个人和家族隐秘,贝格伯德提到了法国作家萨冈的一句话,“我一直在追问过去留给了我什么。这也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原因,在我面前是我的过去。可以这样说,我有好奇心——关于对前一代人的好奇。真正可怜的人是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的人。曾经的我不在乎这个根在哪里,但我现在意识到这很重要,因为这让我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如果我们唯一的理想就是要一辆很棒的车,那也挺让人伤感的。”
神往过去,恐惧未来
上海是贝格伯德此次中国行的第三站,他先去了北京和武汉。来上海的第一个晚上他就跑到外滩喝玛格丽特,第二天整晚都在酒吧泡着,流水席般地跑了5个酒吧。在采访结束前,他又问哪里可以买到啤酒。那次毒品事件后,他在接受巴黎《竞赛报》采访时曾说:“我今后要少吸毒品,想让自己开心的话宁可喝杯伏特加。当然,禁止法国人纵情玩乐,那就太离谱了。”
“我现在平和但不是更加智慧。比如,我昨天晚上还在喝玛格丽特,所以我没办法平静下来。”贝格伯德快50岁了,“在40岁之前,我们不太会说不,40岁后我们学着说不。”贝格伯德说,“在生活方式上我不是传统的人,但在变老的过程中,我却越来越怀旧了。一个男人的生活分两部分,一半面向未来,一半回望过去。今天我更感兴趣的是,我出生前发生的事情,面对过去我很神往,面对未来我却感到恐惧,很快我就要死了。”这次来中国,他是一个人来的。他现在的女友是个瑞士女孩。
在上海的那几天,贝格伯德听了一场古典音乐会,但他更想去上海的夜店试试自己的DJ身手,“我喜欢做DJ,为别人安排音乐,很专制。”不过玩DJ时,常有人对他说,“你还是接着写作吧。”贝格伯德说,“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玩DJ的,我要听别人对我说,接着写书吧!”
当一切都很好的时候,贝格伯德就不会写作了。“我最近没有写东西,因为感觉不错。”贝格伯德说,“写作的姿态就是关在房间自己写而不是走出去喝一杯,所以肯定是不顺利了才去写。写作的姿态就是非正常的,就像在今天,有人还在开书店,肯定是有病的。所以我们都是疯子。”
“纳博科夫是好客的,乔伊斯则不。”贝格伯德在乎读者,他希望自己的作品面向读者时是好客的。他在中国出版了两部小说《99法郎》(中文版更名为《¥19.99》)和《一部法国小说》,在饭桌上他和中国编辑讨论如何能让自己的书大卖,“不如去街上闹个事吧,让中国的警察把我抓起来,那样就有话题可以给记者写啦。”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