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者:米洛拉德?帕维奇(以下简称帕)
采访:塔纳西斯?拉莱斯(以下简称拉)
假如一位作家的作品是由一位才智平庸的读者来阅读,那么它是不会被理解的。不过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现在拥有的有天赋的读者比有天赋的评论家多。而且有天赋的读者比有天赋的作家多。
拉:就总体而言,作家是做什么的?他或她给世界的混乱带来秩序吗?
帕:我不肯定你是否可以将艺术品命名为某件给你周围的混乱带来秩序的东西。我从不想给某件我认为是上帝之作的东西带来秩序。事实上,我想通过我的书来表现这种混乱,别无它物,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拉:您是否认为通过表现这种混乱您便使上帝现身?
帕:不去掩盖这种混乱是通向上帝的一条道路。
拉:我曾以为我们是通过梦想来抵达上帝的。
帕:梦也是个巨大的混乱,您想得不错。此外,正如我在某本书里说的,“上帝存在于每个梦的深处。”现在我们有这样的印象,假如我们到达我们的梦想深处,我们能在那里看到我们的死亡。而醒来后,便又忘记我们看到的东西。
拉:您能给上帝下个定义吗?
帕:《哈扎尔辞典》出版时,以色列一所大学一位教授同僚曾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在你的书里你讲述了一个基督教魔鬼,一个犹太教魔鬼和一个伊斯兰教魔鬼。上帝在你书里何处?”“书就是上帝。”我回答,当然并不是指我的那本书,而是指一个大写的书。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更多有关这方面的事情。
拉:上帝存在于何处?
帕:我想上帝存在于我们心中,每天上帝教我们一些东西。
拉:当魔鬼来干预时,它将上帝转变成不同的宗教吗?
帕: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书里有三个魔鬼。
拉:有些人有创造的天赋而有些人没有,这是不是一种不公正呢?
帕:有人能够创造他人创造不了的东西,这是一种幸福。看看窗外。每样东西都是不同的。那是美。我想每个人都各具才能。我也并非无所不能。比如,我就不知道如何像我父亲那样造房子。
拉:不过,您是那些属于例外的人之一,这些人的行动能够成为其时代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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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那可不是我拥有的东西。那是我继承的东西。早已存在的这种力量,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集中。我只不过是某种仪器,在那里一个家族的能量和力量达到其直到目前为止最为强烈的表现。
拉:您是否曾想过您存在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帕:拯救尽可能多的美。每天数以吨计的美沉入多瑙河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注意到这种情况的人必须做点什么来拯救它。拯救尽可能多的美。事实上那就是一位艺术家的职责。创造美的卫士。
拉:您有没有在完成小说前想到过放弃它?
帕:对每一位作家来说,在他创作小说过程中有两次危机。第一次危机来得很快。那就是作家的头脑中构思好了所有有关他小说的素材但尚未形诸纸上的时候。此时你(指作家)比小说快。它惰性很大,你不得不推着它前进。而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让它不落在你的后面。第二次危机在写作高峰时期来临。此时你不得不对它拥有绝对的控制,可是就在这个时刻,小说却超前而去,因为它已经有了它自己的流动速度。这是小说超过作家的时刻。它比作家快而且拥有更多的能量。这其实是最困难的时刻,因为此时你为达到这个高峰时期已精疲力竭。不过为了获得平衡和保持对小说的控制,你必须竭尽全力。你不能允许生出个早产儿。假如你能够克服这两个危机时刻,结果将会很好。你会写成一本很健康的书,而你自己将病两年。写完《哈扎尔辞典》后,我就大病了整整两年。
拉:你能想象没有梦想的生活吗?
帕:我想你是在谈论生活的毁灭吧。对我而言梦想意味着生活。
拉:梦想在生活中是必需的吗?
帕:生活在梦想中是必需的吗?通过梦想人可以再一次接触到他的初善。通过他的梦想 ,人可以再一次经历他曾经失去的善。
拉:您是否曾经思考过,“我们为什么存在?”
帕:对此问题的回答隐含在我的小说《风之内侧》之中,时间是撒旦的创造物,永恒是上帝的创造物。时间与永恒的交汇点就是生活。现在这一瞬间就是时间不再受永恒赐福的瞬间。宇宙之中可能存在一些区域,在那里时间永远无缘与永恒会面;这就是为什么这一特定时刻是失落的。在那里不存在生活。生活只存在于现在这些瞬间之中。
拉:您当真认为一部伟大的作品是由一个伟大的灵魂或一个伟大的心智写成的吗?
帕:我个人认为伟大的作品不光是心智的灵魂之旅,也是灵魂的多次心智之旅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一部作品其实可以呼吸。
拉:为了能理解一位有天赋的作家的作品,读者是不是也必需是如您所说的有天赋的呢 ?
帕:假如一位作家的作品是由一位才智平庸的读者来阅读,那么它是不会被理解的。不过,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现在拥有的有天赋的读者比有天赋评论家多。而且有天赋的读者比有天赋的作者多。只有那些没有天赋的读者才有一些特性。本世纪最好的也是最有天赋的读者是博尔赫斯。任何人都可以上大学。但是不可能在学校里学到如何创作《魔笛》。谁也不能教会读者如何从字里行间读懂作品。
拉:您能否给天赋下个定义?
帕:所谓天赋只不过是一种知识或精神维他命。这个世界同样罹患精神层次上的维他命缺乏症。真正重要的是一个作家拥有的维他命是不是此时世界需要的那一种。因此,假如你碰巧在恰当的地点和恰当的时间提供了恰当的维他命,世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子宫将你吸收。天赋只是一种维他命,或曰精子。也有可能你在错误的时间提供了你的那种维他命。这种人我们称之为“失落的天才”。一个作家意欲抵达声誉之天,也就是有人阅读其作品,他必须通过我所称作的七个"神圣主顾"的磨难。他不得不为出版商,读者和评论家们所接受。作家死的时候,他又要跟下一个神圣主顾打交道。世界上几乎塞满了已故作家提供的维他命。世人觉得不再需要他了。可能到了另一个时代,世人又会需要同样的维他命。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作家的复活。一位作家死后的再生、返回。
拉:下一个神圣主顾是什么呢?
帕:那是作家所用的语言消亡之际,因为语言也会消亡。作家的语言需要由另一种语言来承继。它干得成吗?如今,谁也看不懂贺拉斯用他当时的语言写出来的东西。什么东西都不会永存。永恒是上帝的礼物。
拉:为什么人们不让上帝有犯罪的权力?
帕:因为这是他们明白自己与上帝之区别的唯一途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们总是期待别人犯罪。可能因为这是他们解释战争根源的唯一方法。他们唯一的方法。
拉:倘若在我们的会面结束之际我能给您一个机会跟另一位作家见面,您想见的是哪一 位?
帕: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有一次我巧遇了自己一直想见的一个人。我一直想晤见D·M·托马斯,小说《白色旅馆》的作者,我跟他在加拿大见过面。他看上去跟他的书一样不错。
拉:假使博尔赫斯在此,您想知道他的什么情况呢?您想问他什么呢?
帕:什么也不问。我宁愿倾听他说话。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