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朵
卓美辉
采访者:木朵
受访者:卓美辉
木朵:以你的近作《“我的情欲沙发”》为例,读者或可从中窥视到你创作的一些基本观念;这首短诗写的是一次水灾,但你的注意力并不是逃窜的人群,反而是在这种避祸的潮流中一种静物的时刻:“就在此刻”,你瞥见了两只怪兽般的皮沙发端坐在屋顶,似乎它们在旁观纷乱的人群。关键的是,你还拍下了它们,作为一首诗的醒目注释。如你的一位友人所言,“不可思议地看穿生存的伪装和脆弱,在生命的模糊地带清晰地摄取了智性和自由的图景”。诗与摄影能够平分秋色吗?为何不在一次自然灾害中把对人的观察列为重点所在,而是瞩目于某种被遗弃物品(尤其是这两只沙发还被“情欲”修饰):这是一次常用的写作策略吗?
卓美辉:“写作策略”的说法其实是高估了我。目前我的写作状态还没达到这样的阶段,或者说这类写作方式不适合我。我天性太随心随意了,无论拍照还是写诗,都还做不到如一位老友前些天所倡议的“有计划性的写作”。所以我同时也很担心自己对这个访谈说不出所以然。说实在话平时很少去想这些,来“春台”论坛之前也几乎没与别的诗人有多少谈诗论艺的经验。不过感觉记者兄是很好的提问与对话者,我近期也看过你对一些诗人的访谈,很特别。
我一直写得特别少,往常基本是憋不住了才写几行。比如你提到的这首《“我的情欲沙发”》,是端午节的下午,我准备从住处骑车回店,途经马尾旧街,听闻江边有锣鼓声,便循声拐老码头去了。在短暂时间内,身处环境突变,气候也突变(突降暴雨),所见所闻转瞬不同,身心很震撼。当场拍了几十张照片,当时以为已经解决了我的问题。尽管那两天回看那些照片时总有新感触,但还没想过要为此写首诗。
又过几天,一个朋友在我贴出的某张照片下留评:“我的情欲沙发”。我随即有了感觉,回了几句,也就是这首诗首尾的原型:
在幽闭王国。空气
粘稠,水质暧昧。它们
出现了。两匹怪兽
纯粹,无遮。令众人
侧目
随后那些天,我开始琢磨那感觉。那个朋友是从我们这远去海外的,按我的理解,她那句话表达了一种思乡,或曰乡愁。而我一直觉得多数的愁思同时关乎身与心,这或是“情欲”一词的密码。
而你提到“为何不在一次自然灾害中把对人的观察列为重点所在,而是瞩目于某种被遗弃物品”,我习性如此。觉得大部分实质的,都不会被众人所关注,也不常发生在众目睽睽下。我们的耳目常常被误导,之所以还会重新去写诗,也许我就是想让自己能另眼去看,当然同时也意愿让读到的人有新的发现。
我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读过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一书。但对于诗学理论我总是忘得很快,或根本没深研细读。不过书中有句话我一直记得特别深,布鲁姆说“诗人感到自己是出于对预言力的渴望才爱上缪斯的……然而,他的这种唯一的心愿只是一片乡愁——向往着获得一所和他的精神一样大的归宿而已”。我理解这里所说的“预言”及“乡愁”,觉得这两者对于诗歌太根本了。
《“我的情欲沙发”》一诗,我自然地不会把它写成“灾害诗”,也不会浓重着墨逃窜的人群。在我意识里,这些都如流水,真正的家园已逝,无论是作为“情欲”还是幸福象征的沙发,都已在现实中找不到安置处,最后只能如“怪兽”般出现。那时刻,它或正是我。
我的确希望有一天能做到,如鲁亢所言的“不可思议地看穿生存的伪装和脆弱,在生命的模糊地带清晰地摄取了智性和自由的图景”。目前才刚开始。
木朵:《春江水暖》是一首带有纪实性的由三个小节(皆为七行)构成的短诗,其中使用了“我”、“你”、“他”三个人称,似乎意在一下子驾驭当前经历的全幅图景,不过,我依然觉得在叙述的中途再增加一两个小节才利于筋骨的锻炼,说不定,通过篇幅的延长,你还可以打破更多的禁锢。当然,这跟你说话、叙事的节奏与习惯有关;你认为,在诗中有可能拥有不同于生活中的那个你的语言风格吗?这首诗介于怀旧与叙事之间,有一个平衡点,与其他纯粹抒情的作品不同,它俨然预示着一个写作领域,不过,你还不急于开垦。你会尝试用几个方法(比如把自己改换成三种人称分别来观察“春江”上的一次修辞贸易)来写同一个题材吗?
卓美辉:《春江水暖》这首诗,是源于我对自己较熟悉的生活区域长久观察。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骑行于闽江下游的某段流域。那时当地政府正着手要拆除沿岸疍民的连家船,他们在这流域生息多少辈子了,捕鱼为生,稍年长的基本都不愿上岸。一年多时间里我都在拍摄他们,特别是有一艘住着四代人的连家船,是我所见的闽江下游最大的连家船。
有天午后我骑过江岸,惊见原本停泊那艘船处,唯有几根竹竿插着。心一沉,而后四处打听,包括诗里写到的江畔养鸭户。静下来时也诧异自己的这份关注牵挂。我想是不是由于幼年时,母亲姐姐们总喜欢戏语我是船家送来的,不是亲生的。
那船最终还是被拆除了,看着自己拍过它的几十张照,觉得还应该实现另一种形式的纪录。而后又有了一次“春江”边买鸭蛋的经历,便写了这首诗。《春江水暖》 贴上我的新浪博客后,有位女诗人留评:“‘对岸一直在修船 ,如果把这句作为诗核?”。有几天我琢磨这句话,包括首闻的“诗核”一词。按我推测,她希望我这首诗具有更超验的象征意味,比如“船”,“岸”,关注一下灵魂去向。[NextPage]
关注“彼岸的船”其实并非我这首诗的原旨本意,我应该只是想描述好在场感。尽可能全面。如果我有笔力如你所言,“在叙述的中途再增加一两个小节才利于筋骨的锻炼”。我想我会更多着笔于诗中的“你”,与我同行的也同样关注这艘连家船命运的同伴,去发掘她内心对此的感受。
《春江水暖》本该是我所期望的可以承载更多内容的一首诗,或按你说的展现一下“全幅图景”。很遗憾当时我不知是没笔力还是没耐心完全展开,匆匆草就半天就现出。但愿它会“预示着一个写作领域”。我会继续去关注及书写这些今后很可能是我一直生活的区域。
至于你想了解我“在诗中有可能拥有不同于生活中的那个你的语言风格吗?”,这个对目前的我是很大的考验。不过继续写作就意味着继续精神冒险,我愿意去尝试并从中体会变化带来的快乐。
木朵:连家船、煤码头、闽江石……修辞和快门会不断敦促你做一位历史的见证人,也就是说,你给了自己的创作一份使命感:与其追求时髦,不如退守潜意识或前一时刻的潋滟。大海、闽江、荷塘,这三种琼浆都能在你的诗句中荡漾,这些年,你在运用它们作为诗的素材或背景或主题时,感受到了它们之间的差异吗?我也想了解:在更新朋友们的阅读感受方面,你会如何区分大海与人海,或者说,你如何协调诗歌中自然属性与人文气息的比重?
卓美辉:随着年岁渐长,我不再以有一份使命感自居了,特别是如你在此所言的“使命感”是指“做一位历史的见证人”。我不愿继续看到一个沉重的自己。
我的确很在意许多人事,关注其状况与变迁。“修辞和快门”就成为最适宜的纪录方式。重要的是我力图在此过程中去捕获某些已被忽略的、容易流失的东西。而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在纪录我的情感变迁,我期待从中确立一种可以不变的,甚至(夸张点说)具备终极意义的什么。或许这种努力注定会导向某种悲剧,身边及远处的一切都在变异,也包括我自身。说坚持对现今的我们而言已成一种意愿。如今我望着“大海与人海”,会觉得其实无分别。都是由微弱元素组成的貌似庞大,都在翻腾,涌动,制造泡沫,不休不倦。
而海依然不断在完善
它的空阔无极
你在远处旋开
门。波涛会涌进
(选自《无名岛》)
面对无尽虚空,我想绝大部分人都会不由自主渴望有一份亲密情感存在。我面海时分,也感觉某个人“在远处。正关门/下楼。在融入人海前/朝一棵大树,习惯性地/挥手致意”。
关于“连家船”我在上一问叙述甚详,是个人情结所系。所以才有“我本意来打听那艘连家船/传说它前几天已躲远/在另一片水域。依然过着/我不断梦见的日子”(《春江水暖》)的诗句。
“煤码头”也确有其处,只是局部已渐形成为江岸食肆。至于此诗,是与我个人情感事件有关。当时初衷以为在慰藉,对身边及远方的人。这个复杂些,在此不絮。不过忍不住要说明,为何《煤码头》一诗的最后我会“想冲出车门/找一块与你相似的闽江石/抱头痛哭”。就因当时强烈感觉到我并不属于任何谁,那块“闽江石”未曾出现。
至于你想了解的“如何协调诗中自然属性与人文气息的比重”问题,实话说我对此很朦胧。当然时而思之,但还没能力阐释。所以也显现在我的诗歌里,分析与理性的成分少,偏重感性。也许我会开始把这当弱点了,如果这同时也是优点的话,不会轻易就丢掉的。我还自信自己的天性中有诗性,自然与人文同在我的血脉与气息里。
木朵:如《夜访琴南书院》这首纪游诗所透露的关键词:“琴南书院”、“反克”、“鲁亢”……都在勾勒你的文人生涯的轮廓。在福建,“反克诗群”以及《反克》诗刊对你的写作起着怎样的积极意义?你觉得诗与诗人之间的友谊都是削弱个人存世之孤独感或荒谬感的方式吗?除了谈论一个亲密的文学圈子浓烈的生活气息,在诗中,你还乐于“就诗论诗”(利用诗这种器具来盛放你的诗学观念)吗?换一个角度来问:与多年前相比,如今你在诗中更关切的观念是什么?你对哪些写作伦理进行了可谓“后见之明”的改观?
卓美辉:由于我生活在郊区,与“反克”诸君在地理上略有距离。如果还有心理距离,我自觉该归因于自身性格。自小较内向,放不开。即便小集体活动,我也多半不自信与不屑交替兼有。当然他们多是老友,其中有几位才德兼备,我甚赞赏。与他们偶有往来,但极少深入谈诗论艺。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否这类交流,与他们中“核心成员”相比,我今年之前是写得特别少。
我会以为,人们在试图“消弱个人存世之孤独感”时的种种举动,反而易产生种种荒谬感。当然,作为生于这个时代的诗人,美感与荒谬感都不可或缺。只是我个人天性更趋近“爱”与“美”。
事实上我不存在所谓的“文人生涯”,一直对被称为“文人”感到尴尬。(同样有许多年,我也会对被称为“诗人”感觉难堪,甚至矢口否认。这两年不会了,开始觉得这或该是我唯一的荣耀了,我很想深究这个转变,在此先打住)。我始终在努力,想消除中国传统文人中我所鄙夷的某些弱点毛病,但收效甚微。
“反克诗群” 组成者的现实身份各异,写作与审美趋向也很不同,这样其实蛮好。他们多是沉寂多年的回归者,当然也有如鲁亢那样一直坚持阅读与写作的。一伙大多已历中年的男女时而因诗歌或别的什么聚在一起,按他们的口号,诗人们要“相亲相爱”、“互相取暖”。有时我也会受感召面露微笑,更多时不知所措。[NextPage]
偶尔我进城,主要是参加我发起或促成的另一些活动。小展览、非商业音乐演出、民间独立影像观影会等等之类。或者就是去芍园,独饮或与另一类朋友饮聊。“夜访琴南书院”于我只有两回。
1990年代初,我曾对诗歌说出过一些大而不当的言论。当时以为“我们已经很难做为肯定者去写作了。我们每次与诗歌正面接触的努力都包含极大的精神冒险”。许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开始更期待自己能做一个“肯定者”去写作,同时勇敢去生活,去爱。我当然不会不乐于在诗中“就诗论诗”,但还缺乏这种能力。我的思辨、分析能力较弱,也不够刻苦勤快,目前这些已渐成为我的写作更进一步发展的瓶颈。
其实与写不出诗相比,我更害怕自己情感萎缩及精神退化。如果能寻找到更理想的丰富身心的方式,我未必会一直选择诗歌。不过目前肯定还是诗歌,因为现今它如此劣势,可又具备一种柔弱的力量,与目前的我同息、合拍。
木朵:你是否秘密地拥有一位精神上的“父亲”:他不断激励你忠诚于写作,并在技艺与观念上为你推波助澜?你通常在什么背景下开始一首诗的撰写,以你一首近作为例,是什么情况督促你尽快孕育它来到人间,或者说,你在写作前夕,撞见了哪些跟这首诗有关的符号、音讯?这些年,你在渴求达成怎样的写作面貌,又在克制把诗写成何等模样?
卓美辉:我最初诗写的念头就是源于父亲。当我还未成年时,更渴望的还是有一个实体的父亲,那是一种成长阶段中“牵不到你的手”的无助不安。为此写过几首至今还未忘却的诗篇,比如在这首1986年写的《哦,父亲 父亲……》里:
等你消亡 我成为我 以你永不理解的方式
创世造物
父亲
揭穿面具 你是否惊恐地发现自己
这似乎是一种(不无夸张的)被遗弃感所伴生的独立自决的欲念。由于父亲早逝,我自然也把父亲这个形象神话了,已不仅仅是激励我“忠诚于写作”那么通俗简单了。在我整个相对自闭内向的少年期,自然形成了另一层面的世界,同时会轻视绝大部分世人注重的现实事项。这个其实很不健康呀,不正常的内心丰富。也可以说直到真实的爱情出现之前,“父亲”这个神话一直主宰着我。
而成年之后,我的写作动力似乎更多地源于想秘密地拥有一位理想爱人,想像自己所写作所拍摄都是为了她,希望给予她惊喜及荣耀。为未来的读者写作这个概念对于我虽正在逐渐形成间,但还远不如“她”来得清晰。在现实中,我觉得自己刚刚勉强结束青春期,杂念还不少。如果有一天我可以真正静心下来,同时在诗歌里安置肉身与灵魂,我才能清晰地说:我在凭借一个理想的爱去写作。
当然按我现在的理解,“秘密地拥有一位精神上的’父亲‘”,应该是我们通过对先辈着作的阅读与体会,实现精神传承,令他们的精神复活再生。这其中,我个人以为行动很重要,不能只局限于思与言。而所谓祖先的阴影是既丰富又沉重的,“在技艺与观念上”我对此还既迎又拒。我想每一位创作者到一定程度都会体会到这个矛盾与焦虑。如何在保有自身优异天性的同时丰富与发展?我还是更倾向于自然天性。
通常我的诗歌较短,一感一悟,某个心念,或时空季候的变化。不过我特别懒散,多半让它在脑中萌生而后又任其消失无踪。所以真正得以练笔,组织成篇的机率特别少。几乎是唯一的例外出现在前几天,陪一位外地来的诗友进城游历。在我原以为很隔膜的城区,寻得一处能唤起我记忆感觉之所在。当时边拍照我就预感到,将有一首较长诗篇出现,时空转换会丰富些。我还未知其具体形态,但会接近我游历其间的江南园林格调,曲径通幽,错落有致。从我的视角去叙述自己、身边的人、怀想的人、过去及现时代的精神面貌。《城:游记——从林公祠到南后街》完成得还很不理想,但已是我尝试相对复杂叙事的一个开端。
写作对我而言,不会将其作为日常欲望改头换面的发泄工具。我希望借此完成的是精神层面的体现与沟通。如果在说现实生活里,我们为了自己、亲人、朋友等等,有时不得不去做某些妥协或迎合,我希望在诗歌里能有心力去守护作为一名诗人的荣耀,坚持爱的理想与精神洁癖。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