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卢欢
被访者:李洁非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资深学者,代表作有:《典型文坛》、《典型文案》、《典型年度》、《解读延安》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冯牧文学奖等,连续入围第八、九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提名。
杨劼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参与《我们的演艺生涯》、《20世纪中国文学经验》、《解读延安》等课题的研究和撰写。曾获中国艺术研究院1998年科研成果二等奖。
生产力/生产关系这一对范畴在马克思学说中原本主要针对经济领域。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近日推出的新书《共和国文学生产方式》则是拿之来观察文化领域。这本书创新性地提出了“文学生产方式”的命题,在建党90周年之际,第一次思考文学在共和国史上扮演的角色,解析60年来文学发展的内在肌理。
“文化除了是一种精神传承现象,也是社会生产的一部分,是一种生产活动,也存在不同时代特定的相适应的生产关系。了解文化的生产方式,特别能触及一个时代的文化的本质,以及随整个社会和历史一道变化的轨迹。”该书作者之一、著名文学评论家李洁非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说。在他看来,文化生产方式的研究,不是对产品的研究,而是对产品的生产原理、规范及方式方法的研究。这放到文学中,便是对制约作家作品的背后的文学规则的研究。
“党的文化领导权”、“文艺为政治服务”、“以斗争求繁荣”、“毛文体”、“工农兵创作”……当年极具中国特色的文学词汇和口号让人耳熟能详。至于60年共和国文学,何以自古所无,何以有别于世界其他地方,李洁非认为,就文学谈文学,往往容易流于共性,古今中外文学一把抓,都谈一样的东西,而只有从生产方式的角度认识,我们才能把共和国文学的价值看得比较清楚。
“举例来说,古代为什么有陶渊明那样的作家,今天为什么不可能有?陶渊明辞官不做,到乡下务农,耕读相伴,这后面有自然经济的背景,当时社会条件允许这样对待和从事文学。而工业化时代,文学生产已被纳入商品交换关系,从事文学不仅仅是所谓垂文以自现,而同时是向社会提供产品,并以此换取报酬,这种写作的目的和生存方式与陶渊明完全不同。更何况进入当代以来,又对文学生产加以组织化,作家成为公职人员,写作成为公职行为,更不可能当什么陶渊明。还比如中国当代文学和西方文学,两者发生在不同社会和体制下,假如对诺曼·梅勒和王蒙,只抽象地谈‘文学’不谈具体的文学生产方式,你看不见他们真正区别何在,也看不见这种区别的原因是什么。”
在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过程中,李洁非注意到,当代作家的作品几乎都依附于时代以及时代的文学生产方式。所以,与很多中国批评家喜欢谈“现代性”、“后现代性”之类不同的是,李洁非只谈“当代性”的问题,并认为它才是我们的真问题,也是作为研究者必须帮助读者明晰的问题。
相当长的时间里,当代文学的要点在于组织大于个人,体制先于创作。而1990年代起到当下,文学发生了诸多悄然变化。我们明显地感觉到,当下文化正在重新选择其基本形式。在这个读图时代、影音时代、网络时代,书面的线性阅读的文学越来越不可能是多数人的选择。李洁非对此也有所反思:“我们的精神世界仍较为粗鄙,还处于一个漫长的养成阶段。至于未来什么时候有一个拐点出现,使得文学会生存得更好一些,很难预测。我的感觉,拐点还相当遥远。甚至,还会有拐点吗?我比较悲观!”[NextPage]
“超级文学”超出了文学本身
延安改变了历史,也创造了历史,令一种自古所无的“超级文学”浮现于世,横亘数十年,而且自它以后,“五四”实际上不再是文学的一个有效资源。
锐读:您指出,共和国时期的文学,它的生产方式比它的生产过程和产品更重要,原因何在呢?
李洁非:共和国文学的生产方式,尤其在其典型形态的前30年,高度体制化、高度组织化。文学管理者凭借完备、精密的控制体系,对整个文学生产提出事无巨细的指导和要求。这种指导和要求,一直细化到人物衣服上的一块补丁(例如样板戏)。而作家的思想往往不来自于自己,感情也是照葫芦画瓢,技术上则必须严格遵守规范,轻易不得越雷池一步。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更重要的是生产方式而不是产品。在这种文学中,单独、孤立谈论作品,既没有多大意义,实际也做不到。
锐读:所以,很多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都将重心侧重于重要作家及其作品研究上,在您看来这没有抓到当代文学的时代特色,点不到其“痛处”?
李洁非:作家作品研究不是不必搞,但在我看来,以作家作品为媒介,通过它们,透视其背后的文学指导、文学监管、文学控制这些方面的各种细节,意义要大得多,内容也更切实,对文学史的说明与呈现会更真切。我个人不大愿意就当时某个作品本身论其优劣高低,如前所说,那往往并不是一种真正主体性质或原创性质的写作,而是“被写状态”,执着于此实属虚妄。我们可以通过直接观察一个普遍现象,来简单论证这一点,这就是当代作家在跨越时代的情况下创作面貌的自我矛盾,几乎每个从“文革”跨越到“文革”后的作家,其作品无论思想感情或形式技巧,都呈割裂状态,有时盼若两人,连作家都不愿面对自己的作品。
锐读:说到共和国文学体制的形成,书中追溯到了延安时期。你认为延安文学与“五四”文学同等重要,它究竟为当代文学创作带来了什么新东西?
李洁非:文学观念、语言、创作模式、主题、人物特征……总之,一切一切。延安改变了历史,也创造了历史,令一种自古所无的“超级文学”浮现于世,横亘数十年,而且自它以后,“五四”实际上不再是文学的一个有效资源(直到1980年代迎来新开端)。拙著《解读延安》讲过:“附着于政治之上,由强力的政权机器直接规划其结构、组织其生产、推广其产品,文学乃长成一庞然大物。‘超级文学’虽以文学面目出现,或虽以文学为载体,实际上却远远超出文学本身,或者说把文学放大成整合了意识形态所有基本观念、为之代言的巨大体系。它某种意义上是文学,某种意义上又不是,或不完全是。”
锐读:很多人还在怀念1980年代的文学。在您看来,当时的“文学生产方式”与之前之后相比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李洁非:1980年代令人怀念,在于它的激情,而激情来自于突破和转型。当时,时代和历史的变化使“超级文学”难以为继,文学跟随社会一道,开始求变。其间充满曲折与博弈,一切都不明朗,什么都在试探当中。这种不确定性,使得1980年代文学格外刺激,每向前迈一步,似乎都机遇与风险并存。这是那个时代不可重复之处。
锐读:进入市场经济环境以来,文化基本形式一直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这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这其中,让您感到欣喜和担忧的又是什么?
李洁非:似乎谈不上欣喜,也谈不上担忧。历史始终向前,却又因袭和负载着过去的所有包袱。在我看来,向前是一定的,包袱还要慢慢甩掉。
当前文学生产的“游戏规则”双轨化
人们一般称之为“庙堂”和“江湖”,或者“体制内”、“体制外”。两者各有一套规则,前者形式上还是老面孔,后者由资本说了算。
锐读:有人会问,电视剧文学在将来有没有可能就是90年前我们认为是“小道”、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呢?您怎么看?
李洁非:就事论事,情况有些类似。不过以我个人看,中国的电视剧暂时还不能与当年小说相比。到现在为止,中国的电视剧我从头到尾看下来的,似乎只有一部《围城》。我并非对电视剧抱有偏见,也并不打算否定您提到的那种趋势。我看过不少美剧,从中感受到了电视剧的魅力。例如《广告狂人》、《傲骨贤妻》、《别对我撒谎》等,相当引人入胜,现在许多小说已不能比。我想,等到中国电视剧也达到这种成色,也许就可以谈谈它是否可能取代小说的问题了。
锐读:这其中,曾经相当长时间内起作用的文学生产的“游戏规则”又发生了哪些显著的变化?
李洁非:目前,文学生产的“游戏规则”已经双轨化,人们一般称之为“庙堂”和“江湖”,或者“体制内”、“体制外”。两者各有一套规则,前者形式上还是老面孔,后者由资本说了算。
锐读:比如,您说过,共和国文学以严格监管著称,那么这种监管对于网络写作、“80后”写作为什么又是失效的?
李洁非:网络骨子里就是开放性空间,监管措施再严密,实际也无法改变这一点,因为在这样一个开放空间,标准是不存在的。每个上网者都像大海中一粒水珠那样游离沉浮,发给他们的所有指令都将化于无形。这就是网络的基本现实。所以,文学、写作与网络的结合,势必意味着标准的失效和解构。对于网络文学或网络写作而言,不要说作家协会提倡的思想艺术方针,就连自古以来历史所形成的各种文学原则,原理,也没人理会。所谓网络文学,根本是一种无序状态,而且你不必想着有朝一日改变它。某些试图写得“好”的网络作者,可能会向文学传统靠拢;问题是,有多少人还在乎写得“好”与“不好”。
锐读:现在有作协体制内的专业作家、签约作家,还有大量诞生于商业社会的职业作家、业余作家。您觉得,“作家”身份的认定又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过程?
李洁非:1990年代后,特别是近年来,作协体制虽然仍旧是文学的组织者,但很大程度上已不再起到五六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那种作用,它现在的“组织”,更像是授予荣誉。“签约作家”名目出现比较迟,它其实是旧时代文学队伍行政化管理受阻于当前条件加以变通、继续求得生存的一种表现,过去,“专业作家”纳入国家编制,工资、福利待遇等由国家一包到底,这种制度如今与时代相隔,最多保持原状、不能扩容,但对于作协来说,许多“专业作家”渐渐老去或创作能力减弱,作协工作成绩颇受影响,而年轻、当红的新人又进入不了“专业”行列,为此之计,出现“签约作家”名目,不入编制,但按月付与薪水,其发表和出版作品,得以作为成果统计和上报。此类现象都是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现象,多加注意和研究可以从根子上了解中国当代文学。[NextPage]
读图时代需要“文化救亡”
大陆作家包括学者在语言上的表现,除了粗糙,更有粗鄙、少文采、“公文化”多种毛病。
锐读:您特别提到了“读图时代的‘文化救亡’”这一话题,认为习惯于接受图形、影像去认识事物,最终会伤害到语言,是一种退步。这是包括中国在内的诸多国家面临的共同问题么?中国尤其严重?
李洁非:习惯于接受图形,习惯于用直观的方式而不是语言的方式认识事物,从文明进化角度是一种倒退。人类思维进化的顺序,是从具象到抽象,从图形到语言。粗粗了解一点文物史都知道,早期文明及其器物上只有图形,没有文字,因为语言能力不发达。语言能力发达以后,才有文字,人类文明才真正脱离原始阶段。而文字的进化本身,也循同样过程:最初是图形,不脱具象,涵盖力很有限,慢慢离开图形阶段,真正成为文字,表示人的语言能力愈来愈深刻,思维愈来愈独立。从这一点说,如今的孩子文字语言能力普遍退步,不是好事。但喜欢读图不喜欢读书,确非中国才有的现象。文学也不是在中国才受冷落,西方同样如此。
锐读:如今的文学和时尚、娱乐结合得挺紧的,一些作家的读者群还呈粉丝化局面,这背后反映了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
李洁非:在“粉丝”那里,人们关注的其实不是对象,而是自己的情感体验。只要自己喜欢就好,一旦喜欢永远喜欢,他人意见既不必考虑也不予考虑,哪怕被喜欢的对象自身发生变化甚至背离了当初被喜欢的原因。这是典型的儿童心理,然而很奇怪的,如今它大量出现在成年人身上。从中我们发现当前青春人群有心理稚龄化和自恋倾向,原因或与普遍是独生子女有关,但仅此并不足以解释。我认为,我们学校教育的种种不当,使得学生人格矮化、认知力不足,可能是更深刻内在的原因。
锐读:您提到的大陆文化的“沙漠化”比香港更厉害,体现在哪些方面?
李洁非:从大处讲,如大学质量、出版物质量、学术讨论质量、公共图书馆建设等。从具体现象看,大陆迷信权力、崇尚拜金,抄袭、造假、学术不公、无知者无畏、无耻者无畏情形频发,且丑闻已不惮其丑,乃至以为出名、搏位的捷径,社会也如蝇逐臭,是非观荡然,一丑即红、愈丑愈红。
锐读:即便是在文坛上早已成名的传统作家,有些人的写作语言也是相当之粗糙的。相比之下,港台作家的语言情况是不是要好一点?
李洁非:就保持与中国语言雅正传统的联系而言,港台(尤其台湾)不是好一点,是好很多。大陆作家包括学者在语言上的表现,除了粗糙,更有粗鄙、少文采、“公文化”多种毛病。没有办法,这是过去不断文化“革命”、搞政治运动、持续与传统隔绝的结果。过去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现在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不读书的害处。当然也要指出,大陆文学在与民间语言结合上做得较好,有不少擅长运用村言俚语的作家,这又为港台所不及。
(编辑: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