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莉芳

　　他写了两本成功的小说，然而却是一名外交官，他笔下那些情节的感人力量其实不是来自于文学性，而是真实。

　　在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后半部分，哥哥舍利姆和弟弟贾马尔在一个高楼工地上重逢。这时的哥哥跟着老大混江湖，是个“人物”。四周高楼林立。城市发展之快磨平了往日的贫民窟痕迹，一排高楼取代了兄弟俩童年居住的贫民窟。在那里，他们的母亲在教派斗争中被活活打死。脱贫致富、出人头地的哥哥亢奋地告诉弟弟，“这就是印度！这是一个神奇的国度！我们站在世界的中心。”

　　哥哥的眼睛里燃烧着虚妄。作为世界上的人口第二大国，继中国之后取得经济改革成功的发展中国家，印度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面是大型购物中心、国际奢侈品牌、国际艺术买家纷纷进驻，印度成为全球研发中心，另一面是印度占人口总数70％仍是文盲。

　　作为一部反映印度社会现实的电影，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以下简称《百万富翁》）获得成功并不奇怪，尽管导演丹尼·博伊尔不喜追随好莱坞叙事风格，但和原著相比，电影中增加的美女爱情、印度贫民窟生活场景、融合印度民族音乐的现代电子曲风等无一不是吸引眼球的商业元素。

　　其实看完电影之后，应该去看书。原著不叫《贫民窟的百万富翁》，叫《问答》。作者是一位印度外交官维卡斯·斯瓦鲁普。这是他的处女作，文笔不算特别漂亮，正如斯瓦鲁普自己说，我写的都是真实。作为一个印度人，他笔下那些情节的感人力量其实不是来自于文学性，而是真实。

　　外交官的书写代表自己

　　刘莉芳：你写作的目的是什么？给你三个选项，a、让更多的人了解印度；刘莉芳、表达自己对印度当下的观点；c、满足儿时的写作瘾。

　　维卡斯·斯瓦鲁普：都不是。我是为了取悦于读者，让读者快乐，拥有休闲、愉快的几个小时。

　　刘莉芳：其实你在书里针砭印度当下，比如你批评司法制度，描写刑讯逼供，你借作品有所表达，是吗？

　　维卡斯·斯瓦鲁普：不，我的初衷并不是要写一部反映负面的作品。我在早前的采访中也提到了，我的作品是在写那些一无所有并不被所有人看好的小人物，他们不是百万富翁，也不是优等生、富二代。在通常情况下，他会从事一些诸如酒保之类的工作，并且工作性质多种多样。他们出身贫寒，生活困苦，但是生活的历练赋予了他解开所有迷题的答案。总的来讲，这部小说的主旨是告诉读者经历风雨之后才能看到彩虹。我必须承认印度社会现存的问题，但是如果我们努力奋斗，坚持不懈并相信自己，最终会获得成功。小说的基调是乐观正面的。

　　刘莉芳：你是外交官，外交官是有政治性的。你在书写时，怎么处理这一身份带来的限制？

　　维卡斯·斯瓦鲁普：如果你的作品是文学小说而不是政治小说，你的文稿是不必接受审查的。政府与你的文学创作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作者表明书中内容纯属个人观点，不代表政府意见，就可以自由创作。拿我的作品《六个嫌疑犯》举例，我没有接受任何来自政府的审查，我只需申明此部作品是文学小说，甚至不需要申请出版批准。作为一个政府官员，我拿政府发给我的工资，唯一要征求政府同意的就是：领取版税。

　　刘莉芳：在电影《百万富翁》中，贾马尔被诬告作弊，被警察刑讯逼供。据说是由于印度政府的干预，刑讯执行的警察从高等警察变成了低等警察。

　　维卡斯·斯瓦鲁普：在原著中，高级警察收受了贿赂，执行拷问的是低等警察。电影和原著是一样的，并没有受到政府任何的暗示。

　　刘莉芳：你出生律师世家，家境富裕，你如何体味贫民的生活？并感知他们的人生？

　　维卡斯·斯瓦鲁普：我虽然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但是印度贫富阶层的生活联系紧密，人们彼此的生活空间不是相互隔离的。你可能住在五星级酒店或豪宅，但是一推开家门就能看到穷人、乞丐。我也有很多来自底层阶级的朋友。但是观察贫民仅仅是涉及他们的表面，无法触及他们的灵魂，所以想要深入描写好底层人民，自己必须具备同情心。想要真实刻画出他们的生活和心理，作家必须从他们的角度来想像自己的生活。只有如此才能够创作出真实可信的人物。

　　刘莉芳：在《百万富翁》的结尾，小人物得到爱情和金钱。在《六个嫌疑人》的结尾，凶手没有被抓获。这两个结尾都好得让我觉得不真实，是你的一厢情愿。

　　维卡斯·斯瓦鲁普：的确如此，这两个完美结局都是我刻意为之。在《百万富翁》中，贾马尔回答问题时是在讲述他的一生和故事。他的听众不是他的律师，也不是他爱慕的女孩，而是广大读者。其实我一直在询问读者：贾马尔是否值得堂堂正正地获得大奖？当读者坚定地认为“是的，他应该赢得大奖”时，结局就非常合情合理。与此类似，争取民主的斗争过程也很缓慢并充满了不公正，但是最终真理会获得胜利。所以，我觉得这种美好的结局是很自然的。

　　和《百万富翁》相比，《六个嫌疑人》比较灰色。《百万富翁》的人物性格黑白分明，好人就是好人，《六个嫌疑人》的人物都是有缺陷的，面对很真实的生活，很难去界定某个人物的好坏，所以后者的结局较为模棱两可。

　　电影和作家的关系就像远房亲戚

　　刘莉芳：在印度，一个人的名字是识别其身份的标签。电影《百万富翁》把男主人公的名字从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改成贾马尔·马立克。听说你对此非常遗憾？你和导演丹尼·博伊尔就此沟通过吗？

　　维卡斯·斯瓦鲁普：是的，我对此感到很遗憾。主人公罗摩·穆罕默德·托马斯的名字代表了印度的三大宗教，这个特殊的名字不是某个特定群体的代表，既不代表印度教、穆斯林教，也不代表印度北方南方，而是整个印度的代表。在书中，他是孤儿，因此可以这样取名。但是在电影中，他有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因此他的名字必须改变。这是由于家庭总是处于某个特定的地域环境中，不具备整体代表性。他们可以是来自印度南部或者北部，也可以信仰印度教或者穆斯林教、基督教。因此，这种特定的家庭背景决定了主人公需要一个特定的姓名，导演最终选择了贾马尔这个伊斯兰姓名。我当然有点遗憾，但是没有办法，电影是电影，书是书。[NextPage]

　　刘莉芳：电影《百万富翁》虽然保持了原著的结构，但还是改了不少地方。

　　维卡斯·斯瓦鲁普：我遇到苏童，苏童说起电影和作家的关系就像远房亲戚，不是母亲和父亲。我认为苏童很精辟地概括了原著作者与电影之间的关系。大部分的电影对原著都做了巨大的改编，当然也有特例，比如《指环王》和《哈利波特》。

　　总体来讲，我对电影还是挺满意的，电影的整体制作水准很高，在舞蹈、音乐、剪辑、摄影方面都请了优秀人才。电影虽然改编了一些东西，加入了爱情等成分，但是保留了原著的精华和结构。

　　我告诉大家一件趣事，我的一位美国朋友在看电影之前读过原著，由于原著和电影的名字不同，他不知道电影是改编自我的作品。看完电影之后，他告诉我有一部电影抄袭了我的作品，我必须控告电影公司。等他知道电影是改编自我的作品之后，非常吃惊，完全无法相信。

　　刘莉芳：电影增加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女孩拉提卡，她是男主角杰玛一直为之努力的人。在我看来，拉提卡是杰玛的梦想化身。在书中，没有拉提卡，杰玛一直幻想到的是母亲等女性的身影。

　　维卡斯·斯瓦鲁普：书的主线是“问答”。电影加入女孩拉提卡，强化爱情之后，主线就不仅仅是“问答”了，“问答”和爱情两根主线并行，把书的着重点转移了，电影也因此变得非常煽情。如果没有这段爱情戏，可能它就得不到奥斯卡奖项。现在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是，加入爱情戏之后，这么多观众喜欢，获得了奥斯卡，市场也成功了，那就这样吧，有什么呢？挺好的。

　　刘莉芳：电影强调命运。这部电影也改变了你和主演们的命运。男女主角一炮而红，你的生活也被打破平静。对于这种突如其来梦幻般的命运变化，你的感觉如何？

　　维卡斯·斯瓦鲁普：这本书在电影开拍之前已经被翻译成36种文字，但是这部电影把这本书带到另外一种高度，更成功的高度，很多人在看过电影之后阅读了原著。

　　对我个人来说，这一切的改变都不是特别重要。成功和名望固然很好，但是我认为谦逊踏实的精神更为可贵。我的人生哲学非常简单，成功和名望都会成为历史，生活会从头开始，因此我们必须要保持谦逊踏实，并对自己充满信心。

　　刘莉芳：在影片拍完之中，在片中扮演童年贾马尔的小演员的家还是被拆了，他的前途在哪里？

　　维卡斯·斯瓦鲁普：那两位小演员的结局还是很好的。他们已经搬离贫民窟，现居住在中产阶级社区。之后，我在洛杉矶、孟买见过这些孩子几次，也和他们交流。我给他们的建议是凭借这部电影的成功，他们获得了来之不易的机会。千万不要被镁光灯下的光鲜生活所迷惑，而是必须接受良好的教育。过了两三年，谁还会记得这部电影的演员呢？而良好的教育能够使你在未来的人生中继续受惠。我认为他们迄今所取得的成功已经很令人赞叹不已，

　　我参加奥斯卡颁奖礼时，我站在台上，看到那孩子在台下，站在他旁边就是斯蒂芬·斯皮尔伯格。在那一刹那，我意识到，你的出身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的未来。当两位来自与贫民窟的孩子与斯蒂文·斯皮尔伯格同台交流，这传达出一个什么样的讯息呢？他们不再是来自贫民窟的孩子，而是优秀的艺术家。我觉得这就是媒体的伟大之处，它可以是你一夜成名，把你从零变成英雄，也可以把你从英雄变成零。印度有一个著名演员Johnny Walker，他曾经靠拣酒瓶为生，也开过公交车，有一天突然被人看中，变成超级明星。

　　刘莉芳：《百万富翁》在印度的争议很大，被媒体指责为“出卖贫穷”。

　　维卡斯·斯瓦鲁普：原著的书名和电影不同，对于贫民窟的描述在书中的比重非常小，在最后才出现。电影的叙述结构和小说完全不同，贫民窟充斥为影片的主要内容，主人公出生并生长在贫民窟，所以电影在上映之后引起了很大的争议，而此作品在出版后并没有造成任何争议。但是在奥斯卡大获全胜之后，所有围绕着此片的争议都消失了，电影也成为了印度的旗帜。[NextPage]

　　我们的良心被扼杀了

　　刘莉芳：你在《百万富翁》之前就写过一本职业杀手的长篇小说，这部书没有出版，它和《六个嫌疑人》有什么内在渊源吗？

　　维卡斯·斯瓦鲁普：《德里的杀手》是我在伦敦时写的，写了一半，停下来开始创作并完成了我的处女作。

　　刘莉芳：在《六个嫌疑人》里，来自原始部落的小伙子艾可提被冤入狱，并死在狱中。艾可提是一个象征美好人性的人物。你为什么安排他死去？

　　维卡斯·斯瓦鲁普：艾可提来自一个非常原始的文明，在他的部落里，打猎时使用的武器还是弓箭，他们没有任何诸如电视、录像、图片等现代科技。同时，艾可提的部落中不存在谎言和欺骗。因此，当艾可提来到印度北方邦这个有霓虹灯、电视，什么都有的城市之后，他就像一面镜子，让生活在现代社会人看看，你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我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创造的文明和推崇的价值观只是在宣扬金钱和美丽。穷人和丑陋的人都被从文明中驱逐。艾可提这个人物的设置是来让我们自省并思考这个问题。

　　艾可提代表的是我们的良心，这种良心恰恰是我们在现实中扼杀的。

　　刘莉芳：《六个嫌疑人》针对的是印度的中产阶级，责问中产阶级的责任缺失。

　　维卡斯·斯瓦鲁普：在我看来，中产阶级是国家最重要的部分，是上层和下等阶级之间的桥梁。他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勇于创新，很多事物的发生发展都来自中产阶级向前的推动。在书里，记者阿德瓦尼发问，当中产阶级丧失前进的勇气和思维，仅仅想维持现状时，未来会怎样？所以，我就是提出这个问题，让大家自省对整个社会的重要性。

　　刘莉芳：书里记者阿德瓦尼写给总统的信措辞激烈。他的观点能代表你吗？

　　维卡斯·斯瓦鲁普：当我在描写人物时，书中人物并不能代表我的自传和思想，我只是在描写这类角色的思想和方法。正因为阿德瓦尼是一个激进人物，冲动，所以他才会去杀人。这和生活中的我完全不同。但是他的很多观点是正确的，假如中产阶级满足于现在，只想进入上流社会，飞黄腾达。当中产阶级不去关心底层阶级人民，整个社会就会陷入困境，因为当中产阶级只关注自我的利益，谁来关心照顾底层阶级的人民呢？

　　刘莉芳：《百万富翁》的结构来自电视节目，《六个嫌疑人》的结构来自哪里？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结构。

　　维卡斯·斯瓦鲁普：我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读者，几乎读了她的所有书，但是《六个嫌疑人》的结构正好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相反。她总是先发生案件，然后等待侦探出场解决，而在这部作品中，罪犯竟然是侦探本人，这和阿加莎·克里斯蒂惯常的结局相反。

　　刘莉芳：《六个嫌疑人》即将搬上荧幕，剧本由《猜火车》的编剧约翰·霍奇操刀。你对电影有怎样的期待？

　　维卡斯·斯瓦鲁普：初编的剧本，约翰·霍奇给我看过。这版比较忠于原著，但是我不知道最终的剧本是否会有更大的改变。

　　刘莉芳：你希望谁来导演电影《六个嫌疑人》？在电影《百万富翁》上映之后，有评论说，如果由印度导演执导，电影的命运会完全不同。[NextPage]

　　维卡斯·斯瓦鲁普：如果由印度导演来执导电影《六个嫌疑人》，当然更好，因为这部作品的很多界定更加模糊，印度导演更能把握。但是这是一个商业决定，我不能决定。我曾经问过丹尼·博伊尔是否愿意再次执导，他很明确地拒绝了，因为他手头的片子很多，没有时间。

　　刘莉芳：你今后的写作计划还会和印度有关吗？

　　维卡斯·斯瓦鲁普：不，我正在创作一部新的作品，但是还在构思阶段。故事的背景是在印度之外并涉及到众多人物，其中一个角色有可能是中国人。

    （实习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