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珍
关于文学
“传统文学”并非到现在才碰见“青年”
曾珍:作为《人民文学》的主编,你对传统文学和青年读者之间的距离怎么看?
李敬泽:你所说的“传统文学”并非到现在才碰见“青年”。中国的文学,特别是现代以来的文学本来就发端于青年——五四新文学发端于《新青年》,近百年来,它容纳着一代又一代青年的激情和创造。现在,它并没有、也不可能向青年封闭,变成纯属中年或老年的文学。当然,每一代年轻人都力图在现成的文学局面中留下自己的改动和印迹,这个过程可能不那么容易,但只要他们有才能,青年是一定会赢的。
曾珍:文学如果是产品,时间就是严格的检验员。很多产品被淘汰,也有很多产品留下来。唐朝留下唐诗,宋朝留下宋词,清朝留下小说。再过几百年,我们这个时代能留下什么?
李敬泽:建议你把这个问题刻到石头上去,埋到地下,几百年后人们的回答可能非常有趣。我想,我们不必为几百年后的事操心,重要的是,我们要发现和珍重我们现在认为好的东西。我们现在动不动就搬出“名洋古”来做对照,好像现在的人一无是处;古人、大师们曾经活过、现在还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学习他们,但我们也要活呀,学习他们是为了和他们竞争,如果我们不敢大胆地竞争和创造,我们的时代可能真的留不下什么。对前人敬畏,对同代人苛刻,这是古今之通病,古人也有这个毛病,老是认为天下的好文章一千年前就写完了,这在理论上叫做“影响的焦虑”,克服这种焦虑需要艺术家的大胆创造,也需要批评家和读者有一点“ 厚今薄古”的精神,学会做天才们的同代人,学会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发现他们、肯定他们,而不是等三四百年后由后人立一块纪念碑,说这个人了不起,但当时老挨骂。
关于文学批评
热爱和忠诚是更根本的操守
曾珍:去年的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上,面对德国汉学家冈特质疑中国的文学批评太温和时,你的回答是:我更多的不是下“死亡判决书”,而是“出生证明”。在你眼里,什么是一个文学批评家应有的职业操守?
李敬泽: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书、很多小说出版,根据常识,其中好的肯定是少数。一个人生命有限,他不能把坏书看个遍,然后一一执行死亡判决。即使他有这个能力,我看这也很像一桩蠢事。重要的是找到和识别好书。
谈到职业操守,我猜你指的是说真话,是诚挚。这当然是最基本的,但如果一个人说,他就是觉得《红楼梦》很差而比如琼瑶的书很好,那么,他可能是说了他的真话,我却觉得这样的真话等于胡说。有的人可能说真话,但他对文学毫无感觉,而对一个批评家来说,他要有丰富的阅读经验和对世界的深湛理解,更要有对文学的热爱和忠诚,他相信文学中包含着一些人类生活的重要价值,他要阐发它和维护它。这种热爱和忠诚,我认为是更根本的操守。
曾珍:有人说:“阅读跟看姑娘一样,见仁见智。众多评论家评着想评的,众多读者读着想读的,互不干扰,各取所需。”言下之意是,评论家的评论并不能真正成为广大读者购书、观影的指引。这效果并不符合评论的初衷。对此你怎么看?
李敬泽:评论的初衷,并非一定是给人家当导购。但是评论确实有一个如何与读者交流和对话的问题。评论不应该把自己封闭在学院里,它应该成为公众文化生活中一种主动的、活跃的力量。你可能不同意我文章中的观点,但如果这引起了你的思考,那么,我的初衷就算达到了吧。
曾珍:你认为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有百分百为读者服务的必要吗?
李敬泽:任何文学作品,只要它以书籍的形式存在,并且在世间流传,它就一定在急切地等待着它的读者。当然,一个烹饪大师做菜的时候不会总想着吃菜的人,他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把菜按照他的心意做好、做得完美。
曾珍:文学批评比较文学创作,需要更加慎重的态度,有没有发表过令你之后感到遗憾的观点?
李敬泽:批评倒不一定要比创作更慎重。太慎重了可能我们就无法说话、无法批评。当然,我常常对自己的观点感到不安,我甚至在今天反驳我昨天的观点。真实的、有活力的思想可能就是不连贯的和不完善的。
[NextPage]关于小说
好小说与好看的小说之不同
曾珍:作为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能谈谈中国小说目前最需要纠正的问题和潜力分别是什么?
李敬泽:不是“纠正”。我觉得准确地说是“考验”。小说自现代以来,一直是一种强势艺术,现在,它有了很多强大的竞争者。它整理、命名和提升人们的记忆和经验,但在这方面现在的电视剧可能做得更好;它是新观念和新语言的提供者,但现在网络和大众媒体构成了更有效的公共空间;它勘探新的想象力和艺术形式,但可能多少落后于电影、绘画等其他艺术。
但竞争者并不一定是来毁灭你的,竞争者也为你开拓了空间、提供了新的资源。回应这种考验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我们的小说家只有勇敢地回到时代生活的前沿,回到时代的思想和艺术前沿,去重新探索小说应该做什么和可能做什么,去重新界定和建立它与生活、与读者的关系。
曾珍:起点中文网上写玄幻的著名ID“唐家三少”你听说过吗?他写的东西超级长,一个故事写300万字,出书都是以“一套”计算,码在书店里,一长排书都叫一个名字。这种文学形式算不算小说?你怎么看?
李敬泽:没有人规定多少字才算小说。但小说好不好,肯定不是按字数算的。
曾珍:在你的评判标准里,一本“好小说”和一本“好看的小说”之间有什么不同?
李敬泽:“好看”,这个词指的是一种快感,所以什么是“好看的小说”只能因人而异,是个人判断问题。但什么是“好小说”乃至什么是“经典”,这里边的价值尺度更复杂,不仅仅是快感,也不仅仅是个人判断。比如你现在拿着一本小说,说真好看!这个我不能反对,但如果你说这是好小说,那我可能有不同意见,我可能会说,相对于过去和现在的小说,它没有什么独创性因素。快乐原则是文学的重要尺度,但不是唯一的尺度。
关于重庆
向重庆读者推荐值得一读的十本书
曾珍:包括这次来渝参加中国作协主席团会,你来过重庆好几次了吧?对重庆的印象怎样?
李敬泽:一座有根底的城市,一座不断生长的城市,一座让你感受到山河的城市——山河间的大城。它也是你每次离开时都会觉得还想回来、还会回来的城市。
曾珍:请向重庆的读者推荐你认为值得一读的十本书。
李敬泽:新书吧?那么就是以下十本。《少年张冲六章》,杨争光,作家出版社;《蛙》,莫言,上海文艺出版社;《寻找巴金的黛莉》,赵瑜,人民文学出版社;《我城》,西西,广西师大出版社;《天工开物:栩栩如真》,董启章,上海人民出版社;《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卡佛,译林出版社;《最初的爱情 最后的仪式》,麦克尤恩,南京大学出版社;《玫瑰的名字》,埃科,上海译文出版社;《理想的下午》,舒国治,广西师大出版社;《一个人的城堡》,黄昱宁,东方出版社。
关于生活
我们不仅是环境问题的受害者
曾珍:平时会不会逛菜市场,关不关心柴米油盐的价格?对现在的物价怎么看?
李敬泽:我的家务分工不包括买菜。但我当然知道物价在涨,我希望我们的工资比物价涨得更快些。
曾珍:现在西南干旱,北方又沙尘暴,你对这类环保问题关心吗?现实生活中有没有遇到过令你很痛心的环保问题?
李敬泽:谁能不关心、不痛心呢?但我们不能把这仅仅当作一个总体性问题,抱怨一通了事,我们每个人不仅是环境问题的受害者,也是环境问题的原因,我们的生活方式、消费观念都导致了这些问题,所以这真需要“从我做起”。[NextPage]
李敬泽说
“大学时候全班同学都热爱文学,几乎每个人都写诗,就我不是文学青年。二十几年过去,全班同学都各做各的事,就我一个人还在搞文学。”
“我不相信集团式运作,什么东西一做大做强,就值得怀疑了。《人民文学》现在还是以小作坊的形式在运作。”
“文学编辑和作者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好朋友,需要多年的磨合,编辑一直陪伴作者成长。在作者出好文章的时候有底气打一个电话,说:这篇文章你必须给我!这个编辑就是合格的。”
李敬泽简介
山西芮城人。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在《小说选刊》、《人民文学》杂志工作。历任《小说选刊》编辑,《人民文学》编辑、副主任、主任、副主编、主编。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2010年3月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
著有文集《颜色的名字》、《纸现场》、《目光的政治》、《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冰凉的享乐》、《读无尽岁月》、《文学:行动与联想》、《见证一千零一夜》、《反游记》、《为文学申辩》、《河边的日子》等。
编辑作品曾多次获奖。2000年获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2004年获华语传媒文学奖·评论家奖,2007年获鲁迅文学奖·理论评论奖。
(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