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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品成都

2007-09-24 14:26:09来源:经济观察报    作者:

   

当有朋友建议把成都的做法总结为“成都模式”时

我没有同意。是方式,不是模式

我不喜欢模式这个词,因为它意味着模型和范式

方式是开放的,它意味着方法、方向、方针,其次方式是发展的

它本身也在不断地在更新、在变革,模式就固定下来了

最重要的是成都的这些做法不是其他地方都可以照葫芦画瓢的,千万不要克隆

 

作为国务院设立的“全国统筹城乡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成都一直备受关注。厦门大学易中天教授的一些朋友,也希望他把自己写的 《成都方式》拿出来出版。

 

“品三国”的易中天为什么会关注成都的政治、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他为什么会写《成都方式》呢?

 

 “这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易中天对记者说。

 

20057月底,易中天应云南有关方面的邀请,到腾冲参加滇缅抗战博物馆的揭幕仪式。随后又应四川省攀枝花市政府的邀请到了攀枝花。回厦门的时候他不想再走昆明,就到成都绕了一下。朋友谈起成都在统筹城乡综合配套改革中摸索出来的一些具体做法,引起了易中天的很大兴趣。

 

作为成都市的规划顾问,易中天曾听说成都要搞城乡一体化的统筹发展,但最初并没有引起这位人文学者的关注。这次到成都一听,原来成都不仅仅是在推进城乡一体化,而且还致力于建设基层民主和打造规范化服务型政府。他在成都停留下来,对变化中的成都进行了近距离的观察。

 

他像一个记者一样到处参观、访问、座谈,然后将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还写下了自己的思考和看法。

 

两个月后,当国庆节临近的时候,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节目组找到易中天,请他去讲三国,他才结束了自己的“记者”生涯。名声鹊起的易中天,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成都的见闻也就沉睡在他的电脑里。

 

今年6月,国务院正式批准成都市、重庆市设立全国统筹城乡综合配套改革试验区,成都的改革实验一度成为热点话题,这才有了出版《成都方式》的动议。有人听说后,当面问易中天:“听说你有一本《成都方式》,讲不讲打麻将等休闲?”原来读过易中天的《读城记》的朋友,以为他写的是成都的生活方式。

 

也有一些来自学界的质疑:“一个在电视台讲通俗历史的人,不研究经济问题,不研究‘三农’问题,讲什么城乡一体化、基层民主建设,岂非咄咄怪事?”

 

难怪易中天的一个朋友说:“当大众传媒把易中天炒作成为一个 ‘学术明星’、‘学术超男’的时候,其实也把他异化了。人们已经忘记了他本来是一个出色的学者。”

 

而易中天则说:“人文学科的终极目标就是人的幸福。作为一个人文学者,我研究美学、文学、历史、美国宪法,两年以前又关注中国大西南一个城市的变化,其实一以贯之的是对人类幸福的关怀。”

 

访谈我的观点是不要什么“共识”

 

经济观察报:2005年的时候,人们都在很热烈地谈论一个话题——“北京共识”,您当时注意到了吗?

 

易中天:我注意到了。当时,国际上好像就想搞出一个东西来,实际上是想探索一下第三世界发展道路的问题。

 

经济观察报:也就是解决第三世界国家怎么成功转型,怎么成为一个现代化国家的问题。

 

易中天:“北京共识”应该追溯到“华盛顿共识”,因为“华盛顿共识”破产了才有了“北京共识”。“华盛顿共识”在拉丁美洲、在欧洲国家实验都是失败的,至少是不理想的。没有按照“华盛顿共识”做的是两个国家,一个是中国,一个是印度,这两个国家发展了,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北京共识”。其实,在此之前还有一个没有被命名的共识,就是“莫斯科共识”。

 

经济观察报:似乎没有人这样说过。

 

易中天:“莫斯科共识”是没有被命名的共识。

 

在我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意义,在于世界的各民族、各个国家独立探索发展道路的时代终结了。

 

人类战争没有停止过,但是世界大战是第一次。此前,世界各国、各民族几乎都是独立探索发展道路,基本上是自己搞自己的可以受其他国家影响也可以不受比如中国。欧美国家倒是互相影响他们基本上在走一条路——资本主义之路,走到一战之前,资本主义遇到了危机,包括经济危机,也包括信仰危机,这就是尼采说的“上帝死了”。于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后,东方国家就开始探索另一条与欧美不同的路——社会主义道路。

 

几乎与此同时,中国自秦以来实行了两千多年的帝国制度也走到头了。帝国制度在清王朝的时候已经是最完善、最完备,所有制度上的、体制内的问题都解决了,但是历史的无情就在于,当一套制度成熟的时候,也是它灭亡的开始。以鸦片战争为开端,中国的国门被迫打开,被迫和国际接轨,被迫纳入世界发展的格局。辛亥革命终结了帝国制度后,中国人也开始探求自己的道路。因为没有历史经验可循,不学别人是不行的。

 

经济观察报:这点是共识,但是到底走哪条路大家有不同的选择。

 

易中天:是走欧美的路还是走苏联的路?数十年血雨腥风,中国最终选择了后者。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与苏联、亚洲、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组成了一个社会主义阵营。1957年,12个社会主义国家的代表在莫斯科发表《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宣言》,宣示出一些共同的东西,我们完全可以称之为“莫斯科共识”。

 

经济观察报:是不叫共识的共识。

 

易中天:但是,“莫斯科共识”实践的结果是什么?连牵头的国家都垮了,计划经济给我们带来的是什么,也众所周知,都不用说了。

 

经济观察报: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楼塌了。

 

易中天:这就得出一个结论,“莫斯科共识”是不行了,“莫斯科共识”破产了。

 

经济观察报:普京在世纪末有一个讲话,说“我们将近70年都在一条死胡同里发展”。

 

易中天:普京的话讲得很漂亮。“莫斯科共识”破产了。怎么办?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出现过一个“华盛顿共识”。一战是终结了世界各民族独立探索国家发展道路的时代,二战的结果是旗帜鲜明地有了两个阵营,两个阵营两个共识。最后有一个阵营的共识先破产了,那就只剩下一个了,就是 “华盛顿共识”。“华盛顿共识”现在又被证明也是行不通的。那么也就是说“莫斯科共识”和“华盛顿共识”都破产了。

 

经济观察报:仍然有人认为苏联虽亡,但“莫斯科共识”没有破产。

 

易中天:我认为也是破产了,至少对中国是不适应的,这才有改革开放以后的邓小平理论。邓小平理论的关键词是什么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际上这个关键词已经把态度亮明了。中国特色是什么意思?非 “莫斯科共识”;社会主义是什么意思?非“华盛顿共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还要共识吗?我的观点是不要。

 

惟一的共识是科学、民主、法治

 

经济观察报:有些人以为,提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主要是区别于前苏联那一套。

 

易中天:中国特色就是为了区别苏联,社会主义就是为了区别欧美。既非“莫斯科共识”,也非“华盛顿共识”,就是走中国自己的路。道路确定以后,剩下的问题就是方式。知道往哪儿走,你现在需要解决的是怎么走的问题。怎么走呢?就是“摸石头过河”。“摸石头过河”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方式”。

 

经济观察报:中国这条路的内涵到底是什么?人们对此话题争说纷纭。

 

易中天:不需要知道是什么,知道不是什么就足够了。有些人讽刺说邓小平是“没有设计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理论是“没有理论的邓小平理论”,他们不知道邓小平伟大就伟大在这儿。我当初研究美国宪法的诞生写作《艰难的一跃——美国宪法的诞生和我们的反思》时就发现,美国人当时有蓝图吗?没蓝图,只是说他们不要什么就够了。他们不要专制,他们要的是自由。

 

经济观察报:是追求幸福的权利。

 

易中天:自由的权利、生命的权利,人民的生活怎么发展是他们自己的事。结果美国反而弄出极有借鉴价值的制度来。

 

经济观察报:事先设计好的一套自以为完美的东西,往往给人造成很大伤害。西谚说:“人类通向地狱的道路往往是用美好的愿望铺成的。”

 

易中天:从希特勒到波尔布特,再到本·拉登,不都是这样吗?我们只能说我们不要什么,剩下的就让我们自然而然地选择吧。我们不要“莫斯科共识”,我们也不要“华盛顿共识”,那我们走我们自己的路,怎么走?只能摸索着过河。摸石头过河肯定要摔跤、裤腿上要沾上水、脚上会有泥,但是我们过去了,而那些站在岸边指手划脚的人一直站着那里,一点都没有动。

 

经济观察报:摸石头过河就是靠大家来摸索。

 

易中天:一国有一国的国情,没有什么全世界的具体操作方式的共识,如果说有共识的话,只有六个字:科学民主法治。至于实施方案是不能搞共识的,在现有的条件下如何实现中国这种社会主义,成都就探索了一种很好的方式:城乡一体化、基层民主和规范化服务型政府。

 

现在城市化快速发展,但是农村不稳定,就要解决问题,怎么办?成都提出了“城乡一体化”,所谓城乡一体化就是把城市和农村看成一个共同发展的整体。这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科学决策。

 

经济观察报:而不是原来的思维,认为城乡化就是城市逐渐吞并农村。

 

易中天:一体化不是一律化、一样化、一统化。我有一个比喻,一体化就像手和脚,被连着,这叫一体化。但是连起来以后,手还是手,脚还是脚,农村还是农村,城市还是城市,不是把农村变成了城市,更不是把城市变成了农村,它是捆绑起来发展的。

 

经济观察报:基层民主建设许多地方都在搞。很多人提出置疑,民主从哪里开始?一个乡镇党委书记能做什么?

 

易中天: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什么事情都从基础做起。民主不仅仅是一种制度,更是一种精神和一种文化,它是需要养成的。

 

经济观察报:民主是一种文化,是一种精神,是一种制度。

 

易中天:民主首先是精神和文化,同时也需要有一系列的可操作的制度,我非常关注他们的操作方式。据我的观察,成都的基层民主建设形成了一套比较科学的制度,如公推直选、民主测评等。

 

经济观察报:中央政府一直在提倡建设服务型政府。

 

易中天:政府有两种——管制型政府和服务型政府,它们之间有天壤之别。一个现代型的政府必然是服务型的政府,但是成都在服务型政府前面又加了规范化三个字,就是强调政府必须按照法治的精神办事。法治的精神是什么呢?凡是法律不禁止的,就是公民可以做的;凡是法律没有规定的,就是政府不可以做的。哪些是政府不能做的,政府不能管;哪些是政府必须管的,政府不管还不行,这就叫规范化。

 

经济观察报:但是我觉得还是有问题,成都的做法肯定是当地政府的领导人在推行,尤其是基层民主的探索,如果没有当地领导人的支持是不可能的。如果这些领导人调走,成都方式还能够继续下去吗?

 

易中天:实事求是地说,如果这个事情只是在一个地区、一个区县在做,是很难存活下去的。如果能够在大多数地区推广开,并且持之以恒地做下去,变成一个良好的制度,就与领导人没有关系了。这也就是我要写《成都方式》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希望这样一种好的做法不至于人亡政息。

 

经济观察报:你是希望这种做法能够得到普遍的认同?

 

易中天:对。这是我要写《成都方式》的初衷之一,想引起大家的关注。当然,也不是说成都的做法都没问题,其实实践过程中是有很多问题的。因此当有朋友建议把成都的做法总结为“成都模式”时,我没有同意。是方式,不是模式,我不喜欢模式这个词,因为它意味着模型和范式。方式是开放的,它意味着方法、方向、方针,其次方式是发展的。它本身也在不断地在更新、在变革,“模式”就固定下来了。最重要的是,成都的这些做法不是其他地方都可以照葫芦画瓢的,千万不要克隆。比方它的“五朵金花”就是不可克隆的。

 

方式是开放的、发展的、可持续的,它后面有思想;模式是僵化的,它后面是照搬。绝对不能照搬。

 

其实,我看重的不是成都的做法本身,而是这些做法背后的价值理念。城乡一体化、基层民主和规范化服务型政府这三件事,分别对应科学、民主与法治。科学、民主与法治是人类经过这么多年探索出来的普适价值。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必须是科学的、民主的、法治的。这三样东西恰恰是我们要学习、发扬的。

 

在民主中学会民主

 

经济观察报:绝大部分人认同科学、法治的价值理念,但是人们对民主价值的认识却不尽统一。去年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俞可平发表了一篇文章《民主是个好东西》,不到2000字的短文却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对一个常识问题产生这么大的争议,也恰恰说明了对民主价值的认同存在巨大分歧。还有人说,中国人素质太差,不适合搞民主。

 

易中天:这是事实,首先得承认他们说的是事实,那么我们要问的问题是,如何提高他们的民主素质,你总不能说中国人永远素质低吧,不要提高吧?请问如何提高呢?很简单,只能在民主中提高。

 

经济观察报:在民主中学习民主,而不是说学好了再来。

 

易中天:那就学不好了,因为民主有很多的环节,这些环节是必须亲历的,比方说投票,你会不会投票?我曾经在1980年代的时候看过一个电视节目。某年两会期间有一个人大代表慷慨陈词,说选票为什么要设计成赞成、反对、弃权,是不是鼓励那些墙头草、两面派?要么就赞成、要么就反对,弃什么权啊?他不知道弃权票比赞成票和反对票还重要。民主是公民的权利,而任何公民的第一权利是弃权权,就是放弃使用权利的权利。如果我连这个最低的权利都不能保证,我哪里有赞成和反对的自由?现在有弃权票,大家不奇怪了,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民主素质在提高,在投票的具体实践当中慢慢地提高起来了。

 

其实我们今天缺的不是大家空喊的民主,而是实实在在地去做。公民的民主素质是在民主当中提高的,在民主中学会民主,在民主中提高民主素质。

 

经济观察报:还有一种说法是,中国人太多,再推进民主建设就要乱套。

 

易中天:人口多的问题,它不是民主不民主的问题,而是哪一种民主的问题。所以我认为,成都的公推直选方式只适合乡镇党委使用。这就是直接民主和间接民主的区别。我们是一个大国,在全国包括到县,不能实行直接民主,要实行间接民主。

 

经济观察报:县级不可以吗?

 

易中天:县级不行,人太多。选一个县长,全县的县民都来选,不可操作。我的观点就是:在县以上实行间接民主,县以下实行直接民主。

 

经济观察报:这里边还有这样一个问题,就是不能把民主仅仅理解成选举。

 

易中天:那当然,民主绝对不仅仅是选举。民主首先是精神,是文化,其次才是制度。选举只是民主制度当中的非常小的一部分。民主的根本的东西是主权在民,政权民授这是最根本的问题。

 

经济观察报:第三种说法是,中国经济还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现在推进民主政治建设,就要牺牲经济发展。

 

易中天:和我们现在相比,古希腊时期的生产力并不够先进,经济欠发达得很,但是人类最早的民主就在古希腊时期产生并且发展成为一套制度和文化。经济不发达更需要努力发展民主,越是不民主越搞不上去,因为产权问题得不到解决,而产权是否清晰恰恰是制约人们追求财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有恒产者才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经济观察报:有人说,在斯大林时期高度集权,国力不是也发展得很快吗?

 

易中天:集权的情况下是可以高速发展的,怎么不可以高速发展?但是,在集权的情况下,国家的快速发展是短期的,是不可持续的,更何况经济发展速度快慢,根本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

 

经济观察报:我们追求的目标是民众的福祉。

 

易中天:我们的目标是以人为本。用快慢来衡量成败本身就有问题。(马国川)

 

(编辑:李柘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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