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作协 陈贤迪 摄)
当我们决定要为第一届“上海写作计划”举办报告会,我就开始考虑定一个什么主题。三位作家,包括我,都是女性,于是,很自然地,就会想到关乎女性写作,可是我却觉得太过现成,亦过于明显,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更具潜质性的报告会。
这些作家的材料先后陆续地来到我面前,我第一注意到来自加拿大的玛德莲·邓,她有一个颇具隐喻的身世。她的母亲是香港人,父亲是出生马来西亚的客家人,然后这一对夫妇移民加拿大,生下这位未来的作家。她的小说《确然书》的开头,一位先生去看望他的亡妻的华裔父母,他的妻子生前总是困惑于她和父母之间的关系,现在,这困顿似乎留给了年轻的未亡人,追溯的线索更加曲折了,我很难摆脱一种猜测,这位作家是在写作里寻找或者说建设着她的身份认同。
接下来我又与来自日本的茅野裕城子相遇,我接触到的是她多年前所写的小说集《韩素音的月亮》,我看见一些抽象的地名和种族名互相碰撞:北京的日本人,美国的日裔女孩,在美国的出生于巴西的韩国人,抑或出生哥伦比亚的中国人———他们猝然间相逢,没有理由地发展关系,而后陡然结束,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世界地图上任意摆布,最后结成命运那样的果实。而我知道,茅野裕城子是一个喜欢漫游世界的人,她不停地离开家乡,去往陌生的地方,好像那里有着她丢失的什么。
再后来我读到了澳大利亚的盖尔·琼斯的小说《道歉》,写的是一对英格兰夫妻,早年来到澳洲大陆,丈夫虽然有人类学的理想支持,妻子则恪守着清教徒的妇道,可陌生疏远的环境,依然击败了他们,从故土带来的婚姻裂隙,并没有因相濡以沫而弥合,反而在孤独中变得越发尖锐,终于分崩离析,那小女儿则向土著社会寻觅人生乐园。我问盖尔·琼斯,这是不是她家庭的故事,她说不是,故事是虚构的。事情就更有趣了,我们不仅在事实上,还在虚构中经历着离开和回归的路程。我不仅想起我自己,自小学起就要填写的履历表上,总有一格叫作“原籍”,我们在其中写的那个地名,已经滚瓜烂熟,可是,我们多半没有造访过,甚至于那里已经没有亲人,可是,它千真万确就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血缘从那里发源,我曾经从历史书上去追根溯源,企望从故纸堆里浮现家乡的面容表情,回家的路则变成在字纸之间。
这时候,我发现三位报告人和我这一个主持人除了性别之外又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无论是在我们的身世、经历、生活,还是虚构中,都存在着一对关系,就是故乡和他乡。当我们身处他乡的时候,我们急迫地要寻找故乡,身处故乡时,却热切地要去往他乡,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写作的人生,想象力向我们要求着过去,同时又要求着未来。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