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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周生:曾经沧海——知青的书写与被书写

2008-08-31 21:32:53来源:文汇报     作者:

   

    2008年年初,上海大雪,我滞留汕头万砂机场,等待回沪的飞机。机场咖啡厅里,飘着浓郁的咖啡和茶香;报刊架上,歪歪斜斜插着几本被翻旧的武侠和心灵鸡汤一类的书,里面有一本短篇小说选集,翻开一看,打头篇是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从前读过的。我站在那里,一口气又读了一遍。读完的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王安忆的小说不会让人轻易落泪,可是这回……我扭过头去,跑进洗手间。我被自己的眼泪吓着了: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在为回城知青的命运伤感不已,是因为曾经沧海,做过知青,还是因为文学这鬼魅的东西?
   
    知青这段历史,已经无法从知青记忆里抹去,这根敏感的神经,轻轻一碰,就会疼痛。即便疼痛,知青生活的书写一直在继续。这30多年里出版的有关知青题材的文学作品,吸引了无数读者。从竹林的《生活的路》、孔捷生的《在小河那边》、梁晓声的《今夜有暴风雪》、叶辛的《蹉跎岁月》、张抗抗的《隐形伴侣》,老鬼的《血色黄昏》,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等等,这些作品大多是知青自己的书写,偶有非知青作家的叙说,如刘醒龙的《大树还小》,则以农村孩子的目光描写知青。这些有关知青作品,或诉说苦难,或揭露现实,或讴歌理想,或戏谑抨击,都艺术地再现了知青生活,并对那段生活加以思考和质疑。知青的书写与被书写的知青,成为30年书生活中的一道风景。而以知青题材小说改编成电视剧的《今夜有暴风雪》、《蹉跎岁月》、《孽债》等在播映时,更有过万人空巷的盛况。
   
    我是当年的知青,我有过10年知青生活的记忆。但是对于那段经历,我始终找不到书写的角度。上世纪90年代初,当年青年管理学院教师金大陆先生组织我们一百多位知青写了一本回忆知青生活的散文集,取名为《苦难与风流》。书出版后,组织签名售书。谁都没料到,这样一本不起眼的书,竟然吸引了四面八方赶来的知青。正值炎夏,烈日当头,上海人民出版社门口的绍兴路上,人山人海。清晨6点,就有人带了干粮来排队。整个上午,顶着36度的高温,人流涌动。有拄着盲杖的,有坐着轮椅的,有头发花白的,还有满脸稚气的——他们是知青子女。维持秩序的警察一下子来了近20人。有个十几岁的女孩骑自行车穿行半个市区,她要为上班的父母买到这本书,她被挤在墙角的人群里动弹不得,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爸爸妈妈都是知青啊,我答应他们要买到这本书的,我要让他们高兴……”大家一听,赶忙让出一条路,让女孩先买。人流中,知青们个个汗流浃背,他们互相问候:“你哪届?”“66,你呢?”“68。”“你在哪里插队?”“黑龙江,你呢?”“江西。”无须再多说一句,彼此的心已经贴得很近很近。那天,面对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面对捧着书的那一双双粗糙的手,面对那期待的目光闪闪的泪花,我突然无地自容。大家都是老三届知青,我坐在这里签名售书,他们却冒着炎热排队?难道我们的书里,有什么真知灼见,能抚平知青心里的伤痕?难道我们书里,有什么金玉良言,能为知青指点江山?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泪,是痛苦也是羞愧。他们是冲着“苦难与风流”的书名来的,他们“苦难”过了,但是,他们“风流”了吗?
   
    苦难是知青文学最初的诉说欲望。人在苦难中,一无所有,诉说苦难是惟一的权利。《蹉跎岁月》是诉说苦难的代表之作。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知青回城后面临的种种新问题,知青不满足于对曾经苦难的描述,他们的内心有了更深的诉求。他们反省自己,解剖自己:青春真的无悔吗?邓贤的《中国知青梦》、郭小东的《中国知青部落》、以及大批非知青作家撰写的《知青档案》、《北大荒启示录》等纪实文学作品,回应了关于“青春无悔”的争议。他们站在新的高度,反思、审阅知青现象及其最初的知青文学,以更加深邃、成熟、理性的现代目光,考察曾经走过的路,剖析上山下乡对社会,对知青群体的影响。
   
    《中国知青梦》,这是我读书生涯最难抑制情感的一本书,读着它,我哭出声来。它是一颗炸弹,炸碎了我心中“青春无悔”的虚假激情,它让我的记忆从此注入理性的成分。这本书感动的不只是知青,一位长者曾亲口告诉我,他读得泪流满面,不能自持,半夜推醒熟睡的妻子,告诉她自己的感受。他不是知青,却难以抵挡这本书的激情和冷峻,理智和犀利。作家邓贤旗帜鲜明地质疑并批判了“青春无悔”这面知青旗号。知青生活不是浪漫的。血的事实,生命的代价,灵魂的困顿,邓贤一一加以道来,其批判的力量、其历史的穿透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说,“有悔也罢,无悔也罢,历史不会因了个人的意愿而改变轨迹”,他在荒山老林的知青墓前哀悼,他只想“努力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过程,以便我们后人有可能循着历史的回声找到这片荒芜的历史墓地,也找到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被称做‘知青’的殉难者,为他们的坟头添上一束小小的野花。”
   
    自从有了《中国知青梦》,知青文学进入一个新的境界。从此,那种为抢救一根木头而献出宝贵生命的壮举,不会被毫无怜惜地无休止地歌颂,而是被尊重生命的人性和人道情怀所代替。知青的历史是沉重的,知青的书写和被书写还会继续,它不但具有记录历史的性质,本身也参与了对于历史的建构。它会以新的方式加以思考,对数代人持续地产生影响。
   
    曾经沧海,曾是知青。记忆不会轻易地与我们这一代人告别。

  (实习编辑:马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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