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参观鲁迅博物馆
大江健三郎一度非常看好小说的“两组合”写作,他称之为“二人配”。“二人配”实际上是一种集结两位主要人物于一书的艺术,或谓交织两大故事的布局。该方法在本质上是一种“两结合”的小说写作意图。本文称之为作家的“二人配”小说攻略,是因为该方法贯穿于大江文学创作的整个时段,也是完成其小说“巨大转折期”的标志性特征。探讨这个大端,对研究大江健三郎文学创作活动相当重要。
大江健三郎刚踏入文坛之时,是凭兴趣和激情写作。1957年发表的《死者的奢华》中“我”与另一位女生一起受雇搬运死尸,属于偶然相遇的两个打工者,都是简单出场,对小说情节的构成没有内在的联系和关联的张力。1958年发表的《饲育》《拔去病芽,掐死坏种》和1959年发表的《我们的时代》,均出现“我与弟弟”的二对应意绪。1963年和1964年发表的《性的人》《个人的体验》,人物和故事中的“二人组合”有所隐退。但是在《迟到的青年》中“我”与同村青年阿康结伴出行的情节,与1967年发表的《万延元年的football》中蜜三郎与鹰四郎两兄弟的登场,都展现了“二人组合”的结构,而且堪称浓墨重彩。可以说“二人组合”的写作特点在上个世纪60年代已经崭露头角。
上世纪70年代是“二人组合”形成格局的阶段。1976年的《摆脱危机者的调查书》中,森父子在生存地位、生理表征和反核社会活动中角色对调属于此类。1979年《同时代的游戏》中,露巳、露己兄妹“二人组合”情节也属于“两结合”的写作方式。八九十年代的几部重要著作,诸如《倾听雨树的女人们》(1982年)、《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1987年)和《燃烧的绿树》(1993-1995年),已经有了明显的意向,构成了“两结合”创作的书写框架。《空翻》(1999年)、《被偷换的孩子》(2000年)、《愁容童子》(2002年)、《别了,我的书!》(2005年)的人物塑造,都是小说结构中的骨架,故事展开的复线。概括而言,从上个世纪70至80年代开始,大江健三郎有意识地进行“二人组合”式的创作尝试,“二人配”攻略成了这个阶段的文学特色。这种尝试在80年代初具规模。作家本人说这是其文学生涯的“巨大转折”期,是其创作文体变化的“分水岭”。“巨大转折”在“奇怪的二人配”三部曲中达到了颇富成果的体现。
为什么大江健三郎在45到75岁期间,做这样的“二人配”攻略呢?这就要回顾一下这30年的创作过程。大江是一个读书型的作家,受巴赫金诗学的感召,其“复调”创作理论对大江健三郎的人物形象塑造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其二是反复使用互文写作,特别是将西方诗人但丁、叶芝、爱伦·坡、艾略特、布莱克、波德莱尔等诗人的作品引入小说创作中,这些诗人分别与大江健三郎进行着对话,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诗文“两结合”的风格。其三是受萨义德的影响,通过萨氏接受了阿多诺音乐理论的观点。再扩大一点而言,20世纪科学的发展也让他的“二人配”创作有了借力的科技背景。他曾说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海森伯的量子力学,都是自己关注的对象。从作家内在的方面看,这30年是其文学生涯中的最佳年华,经验激增,学识积厚,年富力强,名声远播,可以看出,其早年所受萨特等人的存在主义的影响在淡释,“两结合”的写作在强化。“二人配”的文学攻略强势展开,不仅促使其作品在数量上近乎等身,在质量上也有突飞猛进的提升。
“物壮则老”,文学风格亦然。经历30年的“两结合”创制,其杰出的成就有如文学高原的隆起,但是消极的方面也随之产生,范式写作带来了文学创作和作品欣赏的审美疲劳。如果说过去的“二人组合”曾经助力于其攀登更高一级的台阶,那么到达一定高度,这种“两结合”的登山梯绳就成了累赘和束缚。细心的读者会看出,2006至2009年间,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和《水死》,与此前钟意的“二人配”模式大相径庭。不论是如安娜贝尔·李的樱,抑或溺水而逝的“父亲”,他们的故事都不再是“二人组合”的叙事方式。非常注重文体变革的大江健三郎,面对“二人配”攻略的变数,创作战略需要做总体性的调整。调整实际上是骤变。骤变难免会陷入进退两难。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创作《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时,因创作方法的改弦更张而笔调艰涩,换言之,在怎么写的问题上陷入了困境。他想起了自己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敬仰的鲁迅先生。据作家自述,2006年9月的北京之行,重温了鲁迅克服绝望情绪的精神,有力地推助他扭转写作的僵局,于2007年完成了优美的安娜贝尔·李的人物塑造。继而在《水死》的写作又一次陷入绝望境地的艰难时刻,大江健三郎于2009年1月16日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想要从鲁迅那里汲取力量。陪同大江的许金龙先生曾撰文记述了这个情景:大江健三郎两次虔诚地念叨,“鲁迅先生,请救救我!”从鲁迅博物馆里出来后,他对随行的中国朋友说:“我已经向鲁迅作了保证,保证不再沉沦下去,我要振作起来,把《水死》继续写下去。我也确实从鲁迅先生那里汲取了力量,回国后确实能够把《水死》写下去了。”同年12月17日,大江的长篇小说《水死》由讲谈社出版。
两次访华“向鲁迅求救”的成效是显著的。《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与《水死》的创作瓶颈次第突破。大江的文体变了,风格也变了。
“二人组合”攻略曾经是作家得心应手的创作方法,如今此法歇息,刀枪入库,生动活泼的故事和引人入胜的情节不再是成双成对地板块般出现。勇于文体创制的作家又开始了自己的新突破。“二人配”攻略之后,众多个性鲜明的小说人物在生活的沃土中生根,在作家晚年的笔触点化下破壳而出。用他自己的一个比喻而言,这种创作方法可视为“卵壳”。“卵壳”中新事物的孕生,很好地诠释了大江文学发生学特征。
在其《晚年样式集》(2013年)中,“二人组合”攻略完全隐退。兴办家庭文艺刊物是一个奇思妙构,刊物凝聚了亲朋好友构成类如宇宙星系互动的集合群体。全体出场人物,时而对峙,时而商榷,时而杯葛,时而默契,没有大起大落的波澜壮阔,尽是错落有致的生态平衡。在这个大江家刊的平台上,作家将自己一生的创作要津,集而萃之地幻化成了点点星辰。穿插其中的《遗物之歌》总结了作家的最宝贵的人生理念和思想准则。“遗物”是已逝母亲的遗志,是作家琢磨了一生的存在的价值之谜。“遗物”也是作家好友萨义德的临终遗言,“于否定的正中独自挺直站立……看清困难,向其对面伸出手臂”。
这是一生追求文体创新者的又一种奇特的开卷文体,也是老作家在登峰造极时携全家成员的“谢幕”仪式。“谢幕”,是大江健三郎对自己生命节律和身体状况的一个判断,也是对自己和对读者的一个预先交代。开卷,是母亲遗言“咱们却能活上一遍”的后期反思。《晚年样式集》的书题,展示了这样一个和谐的场景,时空在通和,生死在重置,众人皆创客,莫问主是谁。
(作者单位: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