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尼美术馆的肖像展作品之一

　　采访者：吴可佳

　　受访者：亚当·韦恩博格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自2003年10月起担任纽约惠特尼美术馆馆长。2015年，在《艺术评论》（Art Review）杂志评选的全球百名艺术人士权力榜中，他名列第九。在他的领导下，惠特尼美术馆推出了一大批当今著名艺术家的个展，包括草间弥生、威廉·埃格尔斯顿（William Eggleston）、谢丽·利文（Sherrie Levine）、格伦·利根（ Glenn Ligon）、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e）、艾德·拉斯查（Ed Ruscha）与杰夫·昆斯（ Jeff Koons）等。惠特尼美术馆的教育项目曾经获得多个奖项，美术馆也大规模地拓展了永久馆藏。2015年5月1日，惠特尼美术馆在纽约曼哈顿肉库区（Meatpacking District）面积达二十二万平方英尺的新馆正式对外开放。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是多个文化艺术机构的董事会成员，包括安迪·沃霍（Andy Warhol）视觉艺术基金会、史东金雕塑艺术中心（Storm King Art Center）和寇比学院美术馆（the Colby College Museum of Art）。他拥有布兰迪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的本科学位和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th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Buffalo）视觉艺术的研究生学位。

　　吴可佳：您刚才提到贵馆有数万件永久馆藏，而一般公众来到这里仅能看到10%的收藏。您如何为公众提供欣赏大量馆藏的机会呢？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我们在过去一年中将惠特尼美术馆的全部馆藏信息都放到了网上。我们拍摄了全部艺术品的照片，并将每件作品的信息放到网上。这是向公众提供欣赏全部馆藏的一种方式。

　　在我们的网站上，除了艺术品的信息，还有对艺术家的访谈。我希望中国的艺术爱好者如果没有来过惠特尼美术馆，可以通过我们的网站了解我们的馆藏。当然我知道从网上看艺术品与在美术馆的空间里面欣赏作品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因此网站的信息只是为观众打开一扇门。我们正试图吸引世界上更多国家的艺术爱好者来参观惠特尼美术馆。同时我们也计划组织更多的国际巡展，特别是去亚洲的巡展。

　　吴可佳：现在我们来谈谈您自己。您2003年起担任惠特尼美术馆的馆长，到今天已经十三年了。这在当代艺术界而言，是不短的时间。那么过去十三年中您作为馆长最自豪的成就是什么呢？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我个人最自豪的是我们通过七年时间来筹备新馆的开幕，同时旧馆的展览和各类艺术项目也从未间断。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仅仅是为新馆筹款、组织施工、策划展览本身就是一份全职的工作。Renzo Piano（伦佐·皮亚诺）的设计非常精彩，这栋建筑不仅有很强的功能性，还为观众带来透明感，并提供了自由的室外空间，这是一个为艺术而生的建筑。

　　长期而言，我希望当艺术家们来到惠特尼美术馆时说，“我希望利用这个建筑作为艺术创作的材料”，不仅仅是一个展示的空间，而是利用建筑本身作为创作的素材。这栋建筑室外可以悬挂艺术品、投放影像作品、并从楼上和楼下各个角度来欣赏艺术品。这个空间为艺术品提供了多种欣赏角度和可能性。

　　对我而言，这是作为馆长的legacy（为后人所称道的）。美术馆馆长为艺术服务、为艺术家服务，这既是一种荣幸，也乐在其中。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不是美术馆馆长或策展人，而是艺术家，这是我们在这里工作的原因：为艺术家提供支持。

　　同时（过去十三年间）我们也接受了一批重要的捐赠，使得公众能够看到这些重量级的艺术品。我们的展览和艺术项目或许帮助观众改变了他们看待世界的想法，或许我未曾谋面的一些年轻人来到惠特尼美术馆，参观了展览之后，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又影响到他们周围的人、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这对我而言，是最激动人心的。

　　吴可佳：刚才您多次提到贵馆发现年轻艺术家，帮助他们的事业成长。如果具体而言，您有没有一些引以为豪的案例可以与我们的读者分享？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每两年我们举办惠特尼双年展，呈现75至100位艺术家的作品。我很高兴这么多艺术家能够有这样一个平台来展现他们的艺术品。惠特尼美术馆在过去曾经与许多艺术家合作了精彩的艺术项目，例如装置艺术家Terance Koh（许汉威）、影像艺术家Trisha Baga（特丽莎·巴加）， 以及我们刚刚做过个展的艺术家Jared Madere（贾里德·马德瑞）。这些艺术家目前公众可能尚不熟悉，我希望今后的十年、十五年，人们看到这些艺术家的名字，能够想起他们在惠特尼美术馆的展览。

　　吴可佳：现今的当代艺术界日新月异。展望未来五到十年，您又有怎样的远景规划呢？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我希望继续扩大惠特尼美术馆的馆藏。尽管我们并没有大量的购藏资金，但是我认为扩充馆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我还希望看到更多元化的观众，这既包括更为国际化的观众，也包括社区内更为多元化的受众。参观美术馆并不是一个费用低廉的体验，我希望今后有一天惠特尼美术馆能够是免费的，这样任何人都能够来参观。因为美术馆内的艺术品是所有人的文化遗产，而不仅仅是那些能够支付得起门票的观众的文化遗产。我们有美术馆免费之夜、对于十八岁以下的学生免费、以及针对学校的免费参观。但是如果有一天能够全部免费就更好了，事实上也应当是这样的。

　　我们的工作是尽己所能，通过各种方式，鼓励那些从未想过来参观美术馆的人来到这里。在惠特尼美术馆新馆揭幕时，Michelle Obama（米歇尔·奥巴马）致了开幕词。她说，许多住在惠特尼美术馆附近的年轻人可能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能够来参观这里、或者想过任何一家美术馆能够欢迎他们，并在一个美术馆的环境里感到自由自在。在未来五年内，我们的工作重点之一就是让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宾至如归，不觉得美术馆是仅为富裕的收藏家提供服务的私人俱乐部，而是一个真正的公共文化机构。

　　吴可佳：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您理想中的二十一世纪美术馆又是怎样的呢？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我不认为在抽象的概念中存在一个理想中的美术馆。我觉得每个美术馆的建立都和它当时所在的历史时期有关系，也是为了适应当时艺术家、所在社区和公众以及一定程度上艺术资助人的相关需求。但同时我也认为一个理想的美术馆不应该有任何文化上的壁垒，应当破除不同肤色、种族、年龄、健康与残障人群的壁垒，并让观众深切感受到艺术是一种权利（right），而不是一个特权（privilege）。

　　吴可佳：我感觉您在试图创造一个艺术界的谷歌（Google），即一个公共的开放平台，让人们以平等的身份和最低的成本自由地交流思想。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有可能如此，我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但是的确有类似之处。美术馆应该是一个富有观点、带有一定标准和价值观的开放平台。比如谷歌，什么都是平等的。如果你搜索毛泽东的图像，会有上千个不同的图片，无论是Andy Warhol（安迪·沃霍）的丝网印版画，或是五十年代的黑白照片，它们都是平等的。但是作为美术馆，我们并不认为什么都是平等的，而是需要建立一种权威的叙事方式和标准。因为如果仅仅是关于公众对于艺术品的介入性，我们可以把所有的艺术品不加区分地挂在美术馆的每个墙面，让观众欣赏。当然这也会很有意思，但是这就像把报纸的简报扔在空中，你还是希望建立一种秩序和结构，建立在价值观、艺术品本身、以及对于那个时代艺术家发展的承诺上面。

　　吴可佳：对，我也很欣赏您之前关于美术馆对于公众开放性的评论。尤其是近年来各大媒体争相报道当代艺术市场价格的不断攀升，对于普通大众而言，当他们看到这些关于市场价格的新闻，可能愈发感觉当代艺术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而您所做的正是把当代艺术带回到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中。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艺术一直是与人们日常生活所息息相关的，艺术家创作瓷器、青铜器、兵马俑，都和他们所在的社会生活和宗教仪式等是紧密关联的。

　　艺术与人们日常文化生活的分离是从博物馆开始的。博物馆作为人类文明历史上的发明与构造，将艺术品从人们的生活当中剥离开，让人们独立地欣赏艺术品。

　　这就回到一个为什么需要博物馆的问题。但是如果没有博物馆，那么这些艺术品你又把它们放到哪里呢？

　　所以我们也得接受一个事实，尽管博物馆（美术馆）是一个新的构造，但是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你如何利用博物馆（美术馆），把艺术品富有意义地带回到人们的生活中。有意思的是，这又涉及到未来学家Merinetti（马里奈蒂）的观点，他说“将所有的博物馆都毁掉”。这种观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对应艺术越来越远离公众的现象。尽管他所预料的情况不会发生，但是从观念上而言，你如何把博物馆的结构拿开，将艺术品还原到人们生活的上下文当中，这是目前当代艺术美术馆所面临的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事情。

　　吴可佳：这也涉及到艺术教育领域的问题，就是当代艺术相比古典和现代艺术，对于公众而言越来越难以理解。而且大部分公众感觉无法解读当代艺术的高价位和作品艺术价值之间的联系。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人们常常认为价格高的艺术品就是最有价值的，我们都知道事实上并非如此。比如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无论他有多少财富，都未必能够解决健康的问题。人们不应仅以事物的经济价值来判断它们的重要程度。

　　如果艺术仅仅是关于作品的经济价值，那么我们就错过了最重要的部分。否则我们只需要把艺术品挂在墙上，把价格写在旁边就行了，但是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你常常会在拍卖行看到这种情况。这样的展示给你提供的是怎样的信息呢·它告诉你作品的价值，但是并没有告诉你艺术品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它那么重要，艺术家所关心的是什么，他（她）在创作的时候考虑的是怎样的问题，这件艺术品在当时文化中的上下文是怎样的。艺术品的价格只代表了它的一个方面，但并不是艺术家创作艺术的全部原因。

　　吴可佳：之前您提到计划将部分馆藏带到亚洲进行巡展。您是否能详细地讲述一下这方面的计划？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我们目前考虑将Edward Hopper（爱德华·霍普）的展览首次带到亚洲，也计划将惠特尼双年展带到韩国，并有可能会把双年展带到中国。但这不会是单纯地把艺术出口到亚洲，因为展览本身将会是一个思想交流与讨论的平台。如果我们把惠特尼双年展带到亚洲，也会邀请参展的艺术家来到亚洲，与亚洲本土的艺术家进行研讨与交流。对我来说，这种积极的思想交流与把艺术品、装置、影像、行为带到亚洲同样重要，即亚洲当地的社区如何与这些艺术作品和艺术家发生联系，你把艺术品从一个文化环境带入到另一个文化环境中又会具有怎样的意义。

　　因此我们的想法不会是外科手术式的，我们不会在世界其他地方建一所美术馆，我们不需要像麦当劳那样的连锁，我们对寻找最佳美术馆的合作伙伴、分享艺术的理念感兴趣。我们正在探讨可能合作的这些国家，并希望在亚洲有更多的合作项目。我们与中国、日本和韩国曾经有过一些小规模的合作。同时你知道纽约的亚裔群体比例是很高的，既包括长期生活在纽约的亚洲移民，也包括到这里来读书和生活的亚洲人群。我们希望通过所合作的艺术家及其作品，找到与这些亚裔群体沟通的最佳方式，既包括国际上的，也包括纽约本土的。

　　吴可佳：在理想的状态里，如果资金不是问题，您会给惠特尼美术馆的馆藏购入一件怎样的艺术品呢？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几天前我看到一幅非裔美国艺术家Beauford Delaney（毕福德·德莱尼）的作品，他曾经在法国生活过。我们的永久馆藏中有他创作的几件作品，但是这幅油画我是非常希望纳入馆藏的。你的大多数读者可能从未听过他的名字，但是他是位非常伟大、却不太为人所知的艺术家。

　　如果你让我坐下来列个清单，我相信这个单子会很长。但是这不会是一个历史巨制的清单，而是我们希望收藏的一个艺术品系列，或者一个艺术家群体的作品。例如我们在过去多年中逐渐收藏了一群在芝加哥生活的艺术家的作品，称为The Chicago Images（芝加哥影像），这批艺术家的创作对于美国艺术有着深远的影响。在今天来看，是值得为他们举办一个回顾展的。

　　吴可佳：您之前提到希望艺术家能够以惠特尼美术馆作为材料来创作作品。设想我们在今天这个阳光明媚早上，您与美术馆的创始人惠特尼女士在美术馆的阳台上喝咖啡，如果您打算委托她以这栋建筑创作一个作品，这将会是一件怎样的艺术品呢？

　　Adam Weinberg（亚当·韦恩博格）：首先惠特尼女士是一位雕塑家，她完成了许多公共雕塑。我想我会委托她创作一个大型的户外雕塑。她所生活的时代与现在是非常不同的，我想看看她会选择谁作为雕塑的原型，并希望这件雕塑成为一个大型的户外公共作品，来阐释她对当今美国文化的理解。

　　（编辑：杨晶）